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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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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五再一瞧,老天!這棺材鋪裡不知何時又湧進來十來個漢子,手裡全亮出了黑洞洞的傢伙,木匠究竟不經嚇,兩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出來罷,棺材裡頭的,」羅大有說:「要是腿軟不想動,咱們就封上棺蓋,替你們抬到局子裡去了!」 不過,棺材裡頭的那三個,看樣子是不願勞動這些刑事先生的大駕,那個臉上生朱砂記的傢伙,頭一個頂著棺材蓋兒站起身來,他的後背,立刻有兩支快槍頂住;姓楊的掀開棺蓋時,手裡有一支德造左輪,不過兩支槍口指著他的後腦,他的槍就乖乖的扔下來了。蠻子女人力氣欠缺,不能從裡面打開棺蓋,只好用手咚咚的擂著,羅大有幫她移開棺蓋,發現小龍那孩子還酣睡在裡面。 「把孩子抱出來,」羅大有說:「另外這幾位,先替我押到局子裡去,分開拘禁著,隨時聽候提審。」 老湯放下馬燈,抱起卞小龍那個孩子,也不知怎麼地,他忽然感覺到渾身暖洋洋的,一陣倦怠上來,不由得張嘴打了一個呵欠,心裡一直被箍壓得那麼緊,驟然鬆弛下來,人就有些像斷了線的風箏,飄蕩得暈旋打轉,怎麼審問那才真該是局子裡的事,自己呢?也好回去補睡它一覺啦……這霧夜裡的一切,全它娘像做夢似的,要不是孩子抱在自己的手上,哪兒像是真的? 總而言之,卞福生這冤死鬼真的地下有靈,案子就這樣胡打亂撞的給破掉了,局子裡漏夜審訊這案子,姦夫供出全案的真相來: 我,楊金鏢,落籍天津,卻在上海長大,早年做個跑單幫的生意,常在天津、青島、上海這一線的海輪上討生活,年輕的人,沒舵的船,終年南方北地的跑碼頭,男人家,逢場作戲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這女人,早先也是良家一個小女孩子,家裡貧苦,她媽在四馬路的一條弄當口兒上擺煙攤子。她媽又做針線活,又幫人漿洗,所以她倒是整天坐在攤旁賣香煙。 那條弄當,我們一夥子常在海輪上討生活的人,當它叫野雞窩。當然,我常在那兒走動。賣香煙的女孩,那時才不過十五六歲,燈底下看她,嬌嬌小小的,一笑一口整齊的白牙齒,她的聲音尖脆,說話很甜,看著我們進出,就笑著打招呼,不論生熟面孔,總叫「海輪上的大哥」。 起先倒沒什麼,日子久了,每碰著她看攤子,總會買包煙,借個火,站著跟她聊幾句什麼……搽胭脂抹粉的妖精看多了,這個梳著彎瀏海的女孩,看在人眼裡格外的舒服。 「海輪上的大哥,海輪上的大哥,」有一晚上,我喝了些兒酒了,她卻攔著我,問我好些好天真的話,天津怎麼樣?青島怎麼樣?問我花生是怎麼長出來的?野地上的夏天,當真有紅連十裡的桃花? 我承認,我說話多少有些存心哄騙的意思;我說天津比上海還要大,青島人人都住大房子,花生是樹上長的,北方滿眼全是那種花生樹,愛吃盡吃,壓根兒不用花錢,北地逗著春天,何止是桃花十裡,簡直紅到天邊…… 就這樣,不久我就把她吊上了,送她媽一筆錢,朝後船到碼頭,我拎著行李就回家,雖沒錢結婚什麼的,但一夥子朋友,誰都知道她是我楊金鏢的女人。 好啦,我再說說,跟卞福生怎麼認識的。 那年冬天,海上風浪滔天,長班海輪,連著出事,我為了討生活,不能不帶貨出海,人像豬玀似的擠在黑黑的艙裡,大風大浪搖得人三魂掉了二魂,幾個天南地北的人蜷縮在艙角上,真比化子堂裡的乞丐更慘;有人鬧暈船,一整天粒米不進,光是朝外嘔吐,食物嘔光了,嘔黃水,黃水嘔幹了,真要把五臟六腑全嘔翻。有人一臉的愁雲慘霧,談惡劣的天,倒楣的風雨和排山似的大浪,談幾天前的沉船,忽然想起忌諱來,就頓住了,讓死寂把人壓著,像被石頭壓在缸底的酸菜。 卞福生在那班船上,跟我坐對面。 我改行販煙土,是他慫恿的。 開始談不上有什麼交情,當時我完全被他說迷了,他說幹他們那一行,結夥到晉陝一帶去收購煙土,帶回沿海各省,就有十倍以上的利市。我剛剛有了這個小女人在身邊,實在不願她母女再過那種窮困日子,再說,海船上那種顛沛的日子,我真的過怕了,浪急風高,更勝過刀山劍林,萬一哪一天,海輪沉在大海心裡,連屍骸全撈不著,到陝晉一帶,雖說跋涉長途,總比一腳踏上船,性命就像放了風箏那樣把握不住,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我是為了撈錢,才答應跟卞福生擰成股兒的。 至於老朱,跟我一樣,也是叫卞福生說動了心,籌了一筆錢入夥,我們去過一趟之後,才曉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世上的錢,可不是那麼好賺的。 卞福生這種人,簡直是一條毒骨蛇,跑長途,入晉陝,他是不去的,煙土販來了,全數交給他盤售出去,裡吃外扒,第一層油水他吞盡了,殘湯剩汁兒才臨到咱們分份兒。 即使這樣,利還是夠豐厚的,可是話說回來,像山西查禁販賣煙土,雷厲風行,咱們賺錢,真是拿命換來的,走十回,只要有一回失手,腦袋就玩沒了。 我手邊積了幾文,一心想把女人從上海接回天津,但那時沒辦法分身,卞福生曉得這事之後,大拍胸脯說是包在他身上,他去上海談銷貨,我去產地冒風險,等我回來,我的女人卻變成了他的女人……他是這行的龍頭老大,論財論勢,我都比不上,悶虧吃在肚裡,一悶就是七八年。 不錯,這七八年裡,我跟女人幽會過很多回,每見一次面,她就淚糊糊的跟我哭一回。她說卞福生是用酒灌醉她,然後行強的,她不願不明不白的這樣跟他過一輩子。我跟卞福生相處越久,越覺得他陰狠毒辣,無情無義,我勸我那女人,要耐心等著機會,我跟老朱計議過,他也是吃過卞福生不少暗虧的人,我們同道兒的朋友,全都不滿卞福生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狠勁,有了七八年幹這一行的經驗,我們學會自己銷貨,不再讓卞福生居中剝削,沒爪的龍,他舞不起來了,所以才搬到老寓館來坐吃山空。 就在幾個月前,我約他見面,跟他舊話重提,我要要回我的女人,老朱也逼他還回一筆經他吞沒的款子,後來我那女人得到消息,他想把我跟老朱裝進麻包扔下海去,真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與其等他來整,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事情就是這樣,案子是我一個人幹出來的,那夜我在老寓館,藏匿在站櫃裡,卞福生喝了酒回來,我就用一柄鐵錘猛砸他,一共砸幾錘,我記不清了。等他倒下後,我才著慌,分屍滅跡的事,是我跟老朱兩人幹的,他總不該死罪,至於我那女人,一個走黴運的可憐蟲,這案子跟她無關,要殺卞小龍,全是我的主意,她是不該罪的,至於兇器,藏在老寓館站櫃的底層木板下面,分屍用的菜刀,就是廚房的那一把,後來我重新磨過了。 接著審問臉上生朱砂記的老朱。 他不太會說話,但審訊的人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羅大有問他說: 「你難道不曉得幫人分屍滅跡犯罪?」 他狠狠的翻眼說: 「這種不是玩意的玩意,生前我沒剁他一刀,難道他挺屍之後挖他的心肝瞧瞧黑不黑也不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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