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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剛剛跟在我擔子後頭的是?……」

  「是我。」羅大有說:「你怎麼走著走著燈熄了,人又折了回來?」

  「該算那雙姦夫淫婦走了黴運,」老湯說:「剛剛他們結夥,抱著孩子摸黑,躲到馬老五的棺材鋪裡去了!……那邊只有那一家棺材鋪,在荒山腳下,彎到墓場去的通道上,您看著辦罷。」

  他把在林子邊歇擔子時聽到的,從頭說了一遍。

  「那可好極了!」羅大有說:「你不妨暫時在這兒等等,我去邀集人手,事不宜遲,趁著三更半夜,把他們一網打盡。」

  老湯領著路,帶著羅大有所率的十多個辦案的漢子,動身到馬老五棺材鋪去,算時辰,正是三更天。夜霧雖說稀薄了些,但星光仍然暗淡得似有還無,為了怕打草驚蛇,他們一路上屏息噤聲,也沒把帶罩的馬燈撚亮,只留下一點豆粒大的光焰,映出前面的路眼。

  轉過大廟,再順著山腳朝北打彎,走有一頓飯光景,老湯放開了朝上斜升的沙石路,跳進一道亂石密佈的旱溝,溝兩邊夾生著灌木,正好擋住晃動的人頭。

  「前面有個缺口,爬上去,對面就是馬老五的棺材鋪兒了。」老湯悄聲的說:「羅大爺,您說該怎麼捉法,要不要先探探門路?」

  「這樣罷。」羅大有說:「你們九個人分三撥兒,先把那宅子兩邊和屋後把住,我跟老湯敲門去買棺材,——哪怕三更半夜呢,買棺材的叫門是常事,只要裡頭把門一開,你,你,你,你們這三個就跟著進屋,咱們借著看棺材的名目查人,裡頭一有眉目,聽我的吆喝,你們就一起進屋,動手把要犯給拏住。」

  人員分撥妥當了,老湯把手上的馬燈撚亮,跟著羅大有翻上幹溝,橫跨過砂石路,走到馬老五的棺材鋪門口,羅大有一面急急的擂門,一面叫說:

  「快開門,快開門,後巷一個老鄰舍,得急病死了,來買口棺材來啦!」

  這樣擂了好半晌,裡面才有應聲:

  「委屈您待會兒,我在掌燈趿鞋,馬上就來啦。」

  燈光打門縫透出來好一陣兒,馬老五才掌燈來把門打開,他這一開門,老湯跟羅大有朝裡直闖,後面登登的又跟進來三個。

  「都是買棺材的嗎?」馬老五皺起眉毛。

  「放屁,」一個說:「咱們只是跟來長眼的,你怎麼好好兒的咒人?」

  「對不住,對不住,」馬老五說:「我敢情是睡迷糊了,有些頭腦不清,請您多包涵。」

  棺材鋪一排橫著五間通的大屋子,遍地都是木屑、刨花兒、木釘,作凳上還有沒刨妥的塊板,兩邊至少排列有十七八口打妥了的棺材,平板的、雕花的,刻壽字的,白槎木的薄皮材,松木圓心十八段、十五段,上了底漆的十合頭,上了紅漆的四塊瓦,高矮長短大小,都有些參差,老湯把馬燈挑高些,羅大有逐一的張望了一番。

  「你鋪裡的成材,都在這兒了嗎?」

  「咳咳,都在這兒了!」馬老五口齒有些打顫:「後面是空院子,不知您要選什麼樣的棺木?」

  羅大有又把那些棺木瞧了瞧,他發現緊靠東面的山牆,一排放有三口棺材,一口漆紅漆,兩口漆黑漆,可疑的是那三口棺材,雖都蓋上了棺蓋,但都用兩片兩寸來高的木塊橫墊在蓋板下麵,那顯然是通氣用的。

  「那邊那三口,好像蠻不錯,來,過來瞧瞧。」

  他嘴上這麼說,腳底下並沒動彈,偷看瞥定馬老五的臉,看他怎樣回話。果然他這一說,棺材鋪的馬老五慌了,伸開手來虛攔說:

  「那可不用瞧看了,那三口棺材,都是有人定制了的壽材,一家是山東路的武經理家老太太的,一家是……」

  羅大有笑說:

  「只是瞧瞧樣式不成嗎?」

  「啊,成,成,」馬老五哭喪著臉,硬迸出一句不輕不重的謊話來說:

  「只是要請您當心些,只能隔著看看,千萬不能伸手去觸碰……嘿,嘿,剛上了漆,油漆沒幹,傷了漆面,我麻煩,嗯,汙了您的衣裳,怕怪我沒先打招呼。」

  原來還有些猶疑的羅大有,經對方欲蓋彌彰的這麼一掩飾,心裡更是有了底了!他率著幾個得力的人朝那邊走,可憐馬老五更加神色倉惶,活像一條夾尾巴狗,一步一邊的跟著,嘴裡念念有詞的說:

  「其實這口就不錯,您瞧罷,先生,木料是上選,一個疤痕全沒有,香噴噴的這氣味……要嫌價錢貴,那就選這口,價錢老實,再打個折扣,木料幹,工也細,決沒裂縫變形……死人裝殮之後,哪怕就是這種熱天,停它三五七天,棺縫裡決不會朝外爬蛆就是了!」

  「不不不,」羅大有說:「論式樣,論雕工,還數那三口細緻,油漆也上得很考究,不管人窮人富嚒,在世苦了一輩子,死時睡寬一點,也不算浪費,你說是不是?」說著說著的,人就走到那三口棺材前面,就著馬燈的光亮,仔細打量著。

  「當心油漆,先生。」

  羅大有再想靠近點兒,那馬老五的聲音惶惑裡就添上三分淒厲的味道了,羅大有沒動聲色,人就圍在那三口棺材跟前不走,一面閑閑的跟對方聊聒起來:

  「咱們要是把棺給訂妥了,你得立時著人抬過去,人手夠不夠?」

  「這您放心,那邊地鋪上,不是睡的有木工,空棺不重,四個人就抬得直跑。」

  「假如是選這三口,那,份量可就會重得多了,——等於旁的棺材,裡頭加上個活人那麼重,我想是的。你說呢?老闆。」

  「呃呃……嗯。」那馬老五大睜著兩眼,一付驚惶駭懼的神情,令人聯想到被人一腳踢中的刺蝟,——渾身的毛髮全要豎起來了。

  「要是買這口,需要幾個人抬呢?」

  「先生,我說過,這是來料加工打制的,不能賣。」馬老五極勉強的說絕了:「要看棺,看那邊的罷,別伸手……油漆,先生。」

  馬老五總是說慢了一步,羅大有已經伸手在棺頭上摸了一把,攤開手掌,把一手的浮灰伸在馬老五的眼前,用鼻音哼說:

  「是你記岔了,還是存心打謊,這那兒是油漆沒幹?只怕是去年上的老漆了!由你的話,我就不能相信你,你是怕咱們把棺材騙出門拖賬?咱們可是現錢現貨,來人啦,咱們就選這一口,你不肯抬,咱們找繩索和抬杠,自己動手!」

  「慢點兒,慢點兒。」馬老五雙手護住棺材說:「這裡頭還睡著鋪裡的朱師傅呢。」

  「活人要睡在棺材裡?這種油也要揩啊?」

  「不是不是,」馬老五說:「這位師傅招了涼,剛喝下薑汁,呃,躺在裡頭悶悶,好歹發發汗。」謊雖隨口亂扯著,馬老五的那張臉,可是越變越黃了。

  「我看算了罷,馬木匠,」羅大有這才虎下臉來:「你開你的棺材鋪兒,何苦伸著腦袋找官司打?你再瞧瞧,咱們是幹啥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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