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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想,你還沒跳出暑假期間所感受的煩惱罷?」美倩微噫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更上層樓,你早已不是那樣強說愁的少年了。」

  他抬頭望望林外的暮空,和一卷卷被夕陽燒過了的霞雲,緩緩的說:

  「東海是個有靈性的高等學府,我的憂煩,可能也是屬於靈性上的憂煩。當然,它的成因很複雜。你知道,我一向不重視形式上的教育,渴切追求理想,國家和社會的理想,等到時間的砂輪把我磨透,我才發現我空有理想而毫無能力,無論是學術能力和促進社會生活的能力……不知是否是在做夢,我總感覺整個外界是塊頑石,我卻是個躲在軟殼裡的小生物,常覺自己是有依恃的,一旦和頑石相碰,便破裂了……有時我真想放棄一切抱負,乾脆做個平平凡凡的人,安份守己,結婚生子。悲哀的是我不能也不甘心那樣隨波逐流,我也許說得很抽象,我相信你會瞭解我這種情緒。」

  「我瞭解。」她低低的,像幽語似的說:「生存,是一片很幽深的林子,每個人,在這種趨向成熟而實際並沒真正成熟的年齡,都會用一點點智慧的靈光去摸索的,這現象很普遍,也是可喜的。」

  「可喜的?你是說?」

  「是的。」她說:「最低限度,它證明你的靈魂是在醒著,在思想著,這該是人生最重要的關口,不是渡,就是沉。你遇著它,必須冷靜,切忌偏激。」

  他出神的望著她美麗甯和的白臉,在她徐徐吐話的時候,她的黑眼裡閃爍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那裡面湧蕩著生命的活泉,說有多深就有多深。美倩的年齡不比自己大,他就摸不清,她這種蘊含著禪意的話,是從哪兒悟得的?記得早些時,他聽過巴壺天教授的佛學講演,她的語言倒有幾分接近佛學的。

  「假如偏激,它會怎樣呢?」他存心這樣說。

  「聽說北部某大學,有個研究生變成瘋子,他整天赤著腳,到處語無倫次的講演,在國外,也有更多留學生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她說:「他們都因為偏激,沒能尋求自渡,才會變成那樣的。」

  「照你這樣說,我真的膽怯了。」他在臉上壓出一絲笑容來說:「我根本缺乏那種自渡的功夫。」

  「從平凡開始罷,南森。」她透著關心和誠懇:「平凡是偉大的基石,希望你把亨德教授的話牢牢記在心罷。早點向眉珍示愛,她的生活經驗可以補足你的欠缺,你畢業後進入社會,有個窩巢,就不怕風雨。」

  「讓我想想你的話,」他說:「經你這一說,我好像開朗多了呢。」

  十一月的黃昏走得太快,風沙揚起,夜幕就徐徐的垂落了;一路上,他想著美倩的話,像嚼一枚橄欖,有無窮的餘味;在情感上,這彷佛是唯一可行的路徑,美倩是自己所愛的,但她已早定終身了,不論對她或是對陳,他都不宜涉入,他 只有回頭去找眉珍,也許眉珍還在等候著他,他這樣的寬慰自己。大學學業後服完預備軍官役,他不願趁著熱浪出國,那時回到社會工作崗位上去,有機會再去找眉珍,再對她表明心意,尋求兩人共同的幸福。眉珍雖說近來跟自己書信往返很疏淡了,但他始終抱有一份信心,相信她對自己的情意……

  當夜回寢室時,他取出放置眉珍來信的匣子,從頭細讀著她一封封的來信,讓那些淡淡筆墨所流露的真情溫炙著自己。他懷著激動,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第二天一早就投寄給眉珍,希望立刻得到她的回信。

  日子一天一天的輾過去,眉珍那邊沒有回音……

  今年大度山多風無雨,風沙比往年大得多,整天沙煙飛揚,使人難以睜眼,夜來時,風濤虎吼著,鬼靈似的沙粒,簌簌的撲打在窗上,常使人錯覺那是雨聲。

  五色的頭巾在風裡飄起來,暗示著耶誕節又快來臨了,南森白天挾著書,在迷眼的風沙裡獨自來去,特別敏感的覺出冬景的蕭條。而許多大一的新生們,彷佛不受季節的任何影響,照樣興致勃勃的騰跳著,笑鬧著,使廣大的校園不致過份冷落。慶祝聖誕的各項活動,也同時在籌備著。

  又該是和眉珍互送禮物的時候了。仍然是眉珍先寄聖誕卡來,沒附禮物,卡片上的綠竹仍是綠竹,但附了兩行使他驚異難受的短語:

  「你的信來得太晚了,南森。我已在上個月結婚了,原諒我沒有告訴你。我不知要如何說才好。祝你聖誕快樂!
        眉珍敬上」

  他捏著那張卡片,怔怔的站在郵局附近的林蔭下麵,風沙吹打著他,幾張遊魚般的葉片,落在他的肩上,抖索了一陣,又被風帶走,卡片上的綠竹,在他心靈裡已經在一剎間變得枯黃了。

  早為什麼不想到呢?一個沒能繼續讀書,步入社會的女孩子,家庭環境又很清貧,是很容易走上結婚這條路的。自己總是抱著一廂情願的想法,就不知兩年來多麼冷落了她?後悔是徒然的,偏偏到他對眉珍的情感有所想望,渴求寄託的時辰,眉珍已不是昔日的眉珍了!……她不再是那白衣黑裙的少女,現在,她是已婚的少婦了!自己再回頭去保有那份友誼麼?也許會如同他和美倩一樣,近又近了,遠又遠了。儘管這消息使他傷心和惘然,他也 只有遙遙祝福著,希望她已經得其所愛,有了意趣相同的伴侶,和幸福美滿的未來……

  他在校園裡緩緩的踱著,心裡有著一份無可告白的悽惶,風沙撲打在他的臉額上,但他一點也不想逃避它們。他爬到樹林中的水塔上去,孤獨的張望;他廿歲的生日,是在幾個好友的慶祝聲裡,在這塊水塔的平頂上歡然度過的,幸福,對於某些講求現實人生的人,可能是一種能夠明顯感覺,能夠嗅著或觸著的實體,對於他則完全是抽象灼,他還沒有伸手去摸觸,它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

  這許多年來,他也只對兩個女孩子傾心:眉珍和美倩。當然,傾心並不就是一般所謂的愛,只能說很珍惜又很喜歡,後來他參悟出那裡面含有很濃的愛的成份。這種愛情,不再僅是從小說上讀到的那種細緻的描摹,而是活生生的,隨同他心臟跳動的情感。結果如何呢?有的被自己忽略了,有的被自己隱藏了,原本是甜的,卻都變成了苦果。

  為什麼他要自嘗苦果呢?不願意做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竟連一點屬於平常的幸福都得不到。眉珍結婚了,喜柬沒寄來,自己連禮都沒能送一份,當初曾經料到嗎?……日後美倩結婚又如何?在東海,他並沒有意去交女友,但美倩和眉珍,都使他受到挫折和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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