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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思緒原就像遊絲,禁不得大風一吹刮,已經破碎支離,不知想到哪兒去了,天色逐漸沉黯,水塔四周的樹梢,在風裡發出尖亢的鳴叫,他把頭埋在交搭的手臂間坐著,滿耳是風聲,以及沙粒打在樹幹和水塔塔壁上的聲音。這聲音有些像海洋掀騰起的大浪,像波浪湧過時留下的,沙沙破裂的水花。人,在情感世界中,也像一葉扁舟飄浮於海上,蓬飄了,櫓折了,他成了茫茫海上的飄蓬,也不知究竟要飄向何處?他從心裡開始厭煩一切,甚至厭煩生命的成長,——他永遠是個無知的孩童該多麼好?永遠沒有庸俗的煩惱該多麼好?明知這是更不可能的,他卻難阻遏這種意願的上升。

  不!忽然他又自責起來,我為什麼要這樣懦弱?這樣沒用?一肩擔天下的志氣,難道挑不動這點情感?我要振作起來,寫一封祝福的信給眉珍罷。

  他回到寢室時,天已全黑,窗外的風聲,仍然在追逐著他。

  ***

  聖誕夜報佳音時,美倩到處找南森都沒找到。

  當報佳音的同學都聚在波爾牧師的家裡等著出發時,大家都敏感的覺出,哈老哥的心情不佳,似乎有意規避了他們,也許他獨自下山坐卡門,或者捧著書躲到哪兒去尋求安靜去了。誰知道呢?連同寢室的老蘇和賀,都說不出他是在何時單獨開溜的。

  他們談著南森,美倩坐在一邊沒出聲。

  風在窗上號叫著,連玻璃都凍得打抖,可見外面的天氣有多麼冷;而波爾牧師家的客廳裡是暖洋洋的,壁爐裡,燃著松根鋸成的柴塊,一片閃跳的深橘紅顏色,映著人臉,壁爐的雕花爐臺上方,佈置了一個小小的馬槽,槽上躺著聖嬰,槽邊坐著瑪利亞,以及三個東方的聖者,高及窗楣的聖誕樹上,彩燈明滅,綠葉間黏著些碎絮綴成的雪花……

  她望著火爐和閃熠的燈光,想不出南森為什麼會變得這樣的索落?她進東海結識了他,發覺他們志趣相投,談得來,又互相瞭解,她滿足于這樣的友愛,她承認從南森那裡,獲得了能夠鼓湧她生命的快樂,人生有了這樣的友誼,還有什麼可苛求的呢?……事實上,南森一天比一天沉鬱,他臉上那種野性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黯淡,終至收斂了。

  他變成這樣,使她覺得她有責任,一種潛在的母性的關注支撐著她,她希望能給予他同樣的快樂和振作的力量。她堅信以她的誠懇,一定會使他接納這種友誼的鼓舞——人與人之間,原本是互相對待的。

  「美倩,」小翠拍拍她的膝頭說:「哈老哥究竟去哪兒?你怎麼竟會不知道呢?他以前,凡事都跟你講的。」

  「也許去喝風了!」老蘇說。

  報佳音的各組分別出發了,大度山最天寒的日子,風那麼尖猛,使他們唱歌,必須要圍成一彎馬蹄形的半圓圈,背對著夜來時的大風沙,每個人都低著頭,才能唱得出口,否則,滿嘴都會灌進細小的沙粒。

  這時候,南森卻孤獨的在林蔭走著,他懷著撿拾往昔的心情,走過他和美倩在散步時常去的那些地方,最後,他一個人冒著濃黑,一直走到夢穀去。

  報佳音的歌聲斷斷續續在風裡飄來,又被另一陣風帶走,那樣莊穆又飽含著盼望的歌,使他想起美倩在銘賢堂唱聖詩那次,他悄然站在窗外窺望著她的情景,……他從沒跟任何人講說過這個秘密,他內心情感的冰河就在那一剎間開始溶解了的。美倩寧和俊俏的臉,使人世間一切美麗的形容變成拙詞,她微凹的大眼睛閃耀著上帝慈愛的光彩,從她懾人的黑眸子,他不再懷疑上帝的存在,雖然在感覺上,上帝對於他並無幫助。

  那時並沒有想到,自己會深深愛上這個大眼睛裡有著上帝慈愛光彩的女孩子,當然不會想到忽略了另一個聰慧的女孩可能懷有的愛情和等待,……這苦果應該是由自己來嘗的。

  「有人到夢穀為了哭泣,哭泣那抓不著的愛情……」

  知名的女作家聶華苓這樣寫過夢穀,通過她絕頂的才情和深澈的體察,她不但寫活了夢穀,更寫活了許許多多吐夢的年輕的靈魂,自己也影立其中。

  他雖在這方面嘗到兩次苦果,卻並沒真的年輕成那樣:為抓不住的愛情哭泣,至少,聶華苓的句子,對於他低沉抑鬱的情緒,也是一種點示和諷嘲罷?一路上,他用口哨低低吹著低音女歌唱家約翰·貝茲的歌,清脆而幽怨,彷佛在敘述一個又一個悲涼的故事。

  風沙好大。他走回宿舍時,殘月已升,各處報佳音的歌聲早已沉落了。他覺得安慰的是今年的耶誕節,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在冷靜中度過,沒有到哪兒去分享別人造就了的氣氛,沒有跟從著別人捲進歡樂的漩渦。

  回程時,經過女生宿舍附近,發現美倩的視窗,燈還在亮著,把黑黑的欄影描落在地上。

  我要誠心誠意的祝福眉珍,也祝福你!他對著那一方窗光想著:好好的祝福,不要再酸惻惻的才好。

  §十七

  生活的走馬燈恒以同一速度,緩緩旋轉著。

  南森還記得童年上元節,他和小遊伴們,仰望高懸在窗前的走馬燈的情景,那時,燈還是手紮的,繪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圖,裡麵點著蠟,燈下還垂著流蘇……初看那種四季輪回的旋轉,覺得新鮮而有奇趣,過後不久,也便逐漸厭煩起來。眼前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寒假中,他去中華路的燈鋪裡,買了一盞電動的走馬燈,靜靜的觀察了一個夜晚,存心從那些常用同一姿態作波浪形追逐的金魚和水藻,感悟他本身近幾年來的生活。

  和很多很多成長在承平中的年輕人一樣,他只是一尾走馬燈上的遊魚,他的遊動只是一種輪複,至少在實際生活上是這樣子,儘管看來多變而又多采。有些人厭煩了這種賡續不休的輪複,用一些摭拾來複經縫綴的哲學去詮釋他們自己,寬縱他們頹廢、軟綿,或標新立異,或放蕩形骸的生活,把最後的結論,歸之於:

  「整個時代的苦悶!」

  他很懷疑這種論調,總覺這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遁詞。什麼是時代呢?歷史上每一段特定的時空,生存的人類的整體,精神或實質上的創造,一般趨向在精神、環境或事物上給予人的影響,……他不是學這一門的, 只能抓住一些片斷,用閉門造車的方式解釋給他自己聽。

  老高批評過他這種詮釋:

  「哈老哥,你最好甭『亂滾油桶』——一路不通到底罷!」

  為這個,在明星咖啡室的三樓,兩人又猛抬起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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