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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他跳下幾級石階,一大群新生圍成一個圓圈,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都朝他笑著鼓掌。

  「我今天情緒欠佳,」他開門見山說:「一肚子笑話,都從後門溜跑了!暑假我參加國際性的青年夏令會到日本去,我想,在這兒跟諸位報告一些觀感罷……」

  他接著便縷述他很多內心的感慨,他的聲調不像以前那樣慷慨激昂,而是含蘊著一股深沉的憂鬱。他說起歐美的年輕朋友對亞洲瞭解不夠,說起廿年來,我們文壇上缺乏堅實有力的文學作品,更沒有大規模翻譯的計畫和實際執行機構,最後他說:

  「假如在這兩個年代當中,我們只要捧出一部描述我們如何面對暴力,生聚教訓的好作品,通過翻譯,傳達給世界,也不至於使遙遠國度的年輕人,對我們一片朦朧罷?一味試圖翻譯古貨,何時不可為?讓別人瞭解當代,才是最重要的。」

  他這樣一說,氣壓立刻沉重起來,相對的,歡樂的氣氛立刻就減低了。

  「哈老哥,你不要杞人憂天,在這兒大煞風景好不好?」習慣歡樂的小翠嘟起紅紅的唇片說:「依你看,咱們大學生就該背負這,背負那,活得毫無味道?」

  「不是這意思,」南森說:「我們原可以做些比爬古堡、唱唱跳跳更有意義的事,可是……唉!」

  「生活難道就不要調劑?」小翠說:「你要真做一個感時憂世的愛國者,我建議你去跳日月潭,我們集體證明你不是殉情,而是今日之屈原,好歹也替代人受過的名潭添一份光彩。」

  小翠那種半嗔半嘲的口吻,突然使南森惱火起來!這種花瓶型的女孩子,除了衣裳鮮豔,臉蛋漂亮,身材苗條之外,還有什麼?進大學,花大錢,趁著青春的浪頭享盡風光,除了依照當前習慣,釣個金龜婿,日後汽車洋樓寶石鑽戒進舞場打麻將……還有什麼好憂好愁的?他心裡想著,脫口就說: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就是進大學玩玩的,出盡花樣玩盡了興,還要開口閉口的調劑?我建議你書也免念了,找個有錢的戶頭結婚,環遊世界八十天去算了!」

  小翠平素倒是能言善道的女孩子,這回遭到南森的重轟炸是出乎意外的。南森猛作獅子之吼,她臉紅鼻酸的說不出話,嚇得捂著臉嗚咽,真個是花容失色,她不敢回罵南森,賭氣把野餐也給扔了,轉臉要朝山下跑,被大娃娃死死的拖住了。

  「快叫救火車來,」老蘇說:「空前的大轟炸,哈大少滿頭冒火,非要冷水澆頭不行!……我說,哈老哥,自己有悶氣,朝女孩頭上發,多沒意思!你自己讀大學,除了到處哄哄叫,又何嘗有所作為?還不快去道歉?這次郊遊,全在你一個人身上砸了攤子啦!」

  一時動火說了重話,把嬌憨的小翠逗哭了,南森心裡原已不好意思,聽了老蘇的話,心裡更覺得難過。可是他情緒很壞,一時轉圜不起來,老蘇說的是真話,在東海這兩年,自己除了哄哄亂叫,也真是一無是處,周圍的一些同學,無論放縱或收斂,歡笑或高談,事實上或多或少的都陷在虛無頹廢之中,他抱著膀子踱到一邊,決意不再發言了。

  美倩和大娃娃兩個人,忙著安慰小翠,其餘的同學頭一回看見笑口常開的哈老哥動火,都吃了一驚。老蘇挺身出來說:

  「咱們不用理會,讓他自己冷一冷就好了,我們自顧玩我們的就得啦。」

  老蘇用他那股活勁,領著一群小弟小妹們玩樂起來。美倩拖小翠和大家一起玩,小翠把嘴唇噘得很高,一臉子受了委屈的小姐氣味,勉強的擠在大夥當中做木頭。為了避免尷尬,南森雙手交叉抱著臂膀,悄然獨自踱開去,望著四周的林野。

  心情越糟,越不易欣賞自然的風光,看什麼,都彷佛隔了一層。老蘇抽身過來,勸他跟小翠道個歉,他都提不起勇氣,尤其當事情過後,他更覺得自己不是。——小翠並不是他所臆想的那種女孩子, 只不過嬌柔些,活潑些罷了。當大家朝回走,踏下古堡的石級時,南森搶過來扶著小翠說:

  「對不起,小翠,是我情緒不好遷怒到你頭上,我無意刺傷你,很抱歉……」

  小翠嗚咽兩聲,白了他一眼說:

  「我這一輩子都會氣你!你情緒不好,為什麼不敢把氣發在美倩頭上?我沒想到哈老哥會這麼凶,以後再不跟你說話了。」

  「原諒我一點,我請你看場電影賠罪好不好?」

  南森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惜扮演丑角,好不容易才把小翠哄到破涕為笑,這才使剛才僵冷的空氣在一群人中變得緩和起來。他忽然有了一個很滑稽的感覺——面對一個愛發嬌瞋的女孩子,他都應付維艱,哪還談得上家事國事天下事?想來做人真不容易呢!

  ***

  南森這學期的心神不寧,美倩早已細心的覺察到了。

  星期五的黃昏散步還維持著,也許逐漸步入深秋罷,島上的深秋雖不似歐陽修的秋聲賦中所描寫的那樣蕭條肅殺,但總有一份衰遲的感覺。從老而濃的綠林裡,長而僵硬的草葉上,或經由一些乏人注意的落英,經由一兩片帶褐的落葉,向人心裡悄然傳遞。人在秋林裡走著,暮景淒遲,鎖樣的鎖住人的言語,只落下一心索落的秋意。

  往常兩人散步,都由南森興致勃勃的尋找話題,她只是願意做一個誠懇的聽者,如今,南森也總沉默下來,反讓美倩主動逗他說話了。

  她開的話題,他有些心神不屬,談不上幾句就中輟了,彷佛把散步變成晚飯後一種例行的機械運動。慢慢的,她覺得很難忍受他那種冷淡的沉默,她更覺得這種一言不發又各懷心事的散步形式,對於她是一種痛苦。

  終於,她這樣的試探著:

  「南森,你最近身體不舒服?……假如真的不舒服,不必勉強陪我散步的。」

  他搖搖頭,歎口氣。

  她又說:

  「那有心事?是不是和眉珍鬧了彆扭?」

  他又搖搖頭,用鞋尖撥弄著面前的草葉:

  「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情緒不佳,要我說,實在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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