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我馬上就來,你們這些會吃飯的少爺。」他扭動身體說話時,梯子就顫巍巍的搖晃起來,害得在下面扶著梯身的小妹大喊說:

  「小心點,你站得好高,摔下來不是玩的。」

  「不要緊,我比太空人安全得多。」

  「要我再去拎漆嗎?」

  「你扶著梯子就好了,你拎不動的。」

  南森記得早些時工作營的各項活動,美倩都是參加了的,他無論做些什麼,總會忙裡偷閒,去尋找美倩的影子,那時他忙得快樂愜意,現在卻忙得糊裡糊塗。美倩不在這裡也有一種好處,使他能夠拚命的工作,不用花多久的時間,他就把一面牆壁給刷完了。白得發青的牆壁,白得發青的光陰,就這麼塗著刷著的過去了,這並非是空洞的聯想,二年來在東海,他究竟做了些什麼呢?他爬下梯子時,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沮喪。

  「哈老哥,你做事好認真咧!」小妹仰起她天真的笑臉,誇讚他說:「他們哪是刷牆,站在梯子上聊天,卻叫女生在下麵扶著,老蘇說這叫『眾星捧月』,大娃娃姐姐要大家不扶他的梯子,他就在上面大叫:你們不扶我,馬上要表演空中飛人了。假如他們都像你這樣賣力,不早就做完了?」

  「老蘇是最喜歡開玩笑的,」南森說:「別理他。我們做完了,有時間,大家到市區去看電影。」

  因為有電影做號召,老蘇他們來了個大趕工,半下午就把工作做完了。一群男同學渾身都是漆斑,就逛到市區去擠電影,南森和大娃娃小妹三個去看「梵穀傳」,老蘇他們去看「日正當中」。

  小妹確很可愛,看電影很專心,兩眼注視著銀幕,從開場到終場,連一句話都沒講過。散場時,她只管朝著南森傻笑。

  「你笑什麼?」他說。

  「你的頭髮很藝術,」小妹說:「蓬蓬亂亂的,跟電影上的梵穀一個樣子,你應該選讀藝術系的。」

  「在這兒,藝術家有餓肚子的危險。」南森說:「我的頭髮不怕挨餓,所以才沾上一點兒藝術,但肚子最是現實主義,它是不肯從事藝術的。」

  小妹很直爽,找到南森這樣談得來的人,就把心裡積存的話,滔滔不絕的吐出來。她說她很喜歡大度山上的這所學校,說她喜歡這裡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塊在人感覺裡都具有靈性的石頭。

  「我永遠喜歡它。」她在走路時也閉上眼。

  「但它只喜歡你四年。」大娃娃說:「然後就送你一頂方帽子,一腳把你踢走。」

  「大學生,也只有在大學的校門裡最神氣,」南森說:「出了校門,任什麼全沒有了。」

  他們一路談回學校去,小妹有許多很天真的話,使得南森的思潮激蕩,久久不能平復。他想到每一年每一年,從各座敞開的校門裡魚貫而出的行列,黑色的學士服那麼莊嚴,牽風的帽角的穗帶閃著光采,這些年輕的、朝氣蓬勃的人群,像若干單位的抗生素,注射入這古老的社會病體,但效驗在哪兒呢?出國風無日無夜的吹著,不甘於小職位以打卡終其生的有「志」之士,搶著湧上飛機去洗盤子弄學位去了,連老高也發過空頭怪論:地球上,人是一個平等的大家族,到處都可為人類服務,何必要有狹隘的地域觀念存在呢?現在世界上的交通、傳播事業發達了,各處都息息相關,為這一處服務,同樣可以影響那一處……人原是地球上赤裸裸的生物,在哪兒能夠生存發展,就可以往哪兒去。

  這其實是窮炒冷飯,也許老高被退稿退傷了心,才借它來牢騷一頓。可是自己跟老高不同,一股極濃烈的國族情感把自己牢牢牽繫著,他不能丟這種和生命共同生長的情感去飄泊著生存。

  也不知怎麼的,一到自己心裡憂煩時,就很自然的要去找美倩,不能因為大娃娃的勸告,就這樣的和美倩疏淡下去。

  ***

  為了歡送畢業生,除了聖樂團有盛大的合唱會外,最令同學們注意並且談論著的,該是一位陳少聰的女高音獨唱會,她是詩人葉珊的女友。老蘇感慨的說:

  「這一雙『星』字型大小的人物,被時間踢下大度山,這兒應該多添幾盞路燈了。」

  「葉珊要去前線,戴著鴨舌帽,去找晉代的古井和唐代的燈籠,陳少聰飛美,他們至少要做兩三年的牛郎織女呢!」南森說:「該去聽聽織女怨了!」

  他先到女生宿舍去找美倩,一起去藝術中心聽演唱。陳少聰的歌喉在東海很知名,她今晚演唱的每一支曲子都很精彩,老高形容她的聲音說:

  「就好像一杯葡萄美酒,在透明的高腳杯裡晃蕩。」

  「應該說是『在酒鬼的鼻尖上晃蕩』,才更富有吸引力。葉珊才氣縱橫,該為今夜寫一首詩的。」

  而南森聽著陳少聰的演唱,不禁想起美倩的歌聲來,認真話,美倩的音樂素養和歌喉,決不下於對方,只不過缺乏嚴格的聲樂訓練和深入的造就罷了!環境的因素對於人是有著重要影響的,一個貧困人家的女孩,哪有培養她的音樂環境?

  而美倩很醉心于陳少聰的歌聲,常稱讚她音量和自然的音色,尤其欽服她對於音調控制裕如的功夫,能使她充分把歌曲的情感表現出來。

  那天晚上,銀色的月光覆蓋著校園,他和她在草原上坐著。南森把心裡很多言語,都嘈嘈亂亂的吐給她聽;從眼看著一個個穿起黑色學士服的離校同學談起,談到可怕的放洋風,談到社會每個小齒輪的轉動和銹蝕……

  「南森,你的煩惱太偉大了,」過後她說:「別人連自己的事都無暇顧及,那像你飛得那麼高遠。」

  「我知道,我也許太好高騖遠,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天生成的這樣性格。」

  「我也曾有過這樣一段稱得上偉大的憂愁。」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那還是我讀高中的時候,現在,我比較重視現實了。」

  「在情緒上,我總想跳越某一些惱人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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