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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快走到女生宿舍了,那兒是一條橫越過坡原和溪穀的羊腸小徑,南森很殷勤的把路讓給美倩走,自己的腳步,一路踏著淒淒的芳草。

  「假如叫小翠聽去,她會立即慫恿大娃娃來拎你耳朵的。」美倩說。

  「為什麼要拎我的耳朵呢?」南森說:「大娃娃最近發福,眼睛顯得更瞇,戴上眼鏡,有充分的遮醜作用,我就是不誇,她自己瞧鏡子也會知道的。」

  「更不象話,」美倩笑得發喘說:「這就是你的解釋嗎?……女孩子心理你一竅不通,還在大談設計!」

  「這是方法的一種——恫嚇式的。」南森說:「不過你放心,美倩,你有世界上最美麗動人的黑眼,永遠用不著戴眼鏡的。」

  背著女生宿舍的圓門,美倩眼睛怔得大大的,她跟南森談話,從沒有聽過對方的讚美,尤其是這種的讚美。瞧著美倩發怔,南森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再見,哈老哥!」

  美倩笑了一笑,就走進那塊男生的禁地裡去。初夜的薄霧是一片灰網,把校園網在迷茫之中,一直到南森的背影消失在紫揀花樹的那邊,美倩還獨自站在二樓的長廊上,手扶著欄杆,朝遠處的朦朧中凝望著。

  ***

  工作營在暑假前舉行本學期最後一次活動,為一所痲瘋病院粉刷牆壁。這項工作是美倩最先提議的,南森首先回應,並且答應發動同學。南森在寫通報時去找過她,卻聽她同寢室的室友說,美倩到臺北去了,他知道她是請假探病去了。

  去痲瘋病院服務的海報張貼出去,反應出乎意外的冷淡。有一部份同學把工作營的服務當成另一種調劑生活的方式,要他們到聽來很恐怖的痲瘋病院去,他們就不大願意了。倒是大娃娃非常熱心,幫忙南森去邀請同學。

  「你不怕嗎?大娃娃。」

  「怕什麼?痲瘋病並不直接傳染,只是那些病人叫人瞧著覺得恐懼罷了。不過,我邀的女孩子,都不會粉刷牆壁,充其量只能幫閒打雜,做做小工罷了。」

  「不要緊,有我這個工頭呢。」

  既是這麼說,等到一進痲瘋病院,連南森自己也有些戰戰兢兢的了。當然,痲瘋病院的景況,並不如某些影片上表現的那麼誇張,但時至今日,痲瘋仍然是一種可怕的、殘酷的病症。那些患病的人,手腳扭曲著,臉上腫起一塊塊的痲瘋疙瘩,有一種非人的意味,很使人心靈產生異常的震顫。

  大娃娃帶著一批娘子軍,態度倒很自然,只是有一個黑眼溜溜的新生叫小妹的,一邊顯得膽怯的模樣,一邊又好奇的扯著大娃娃問長問短。大娃娃戴上她新買的眼鏡,學士兮兮的一付老大姐的派頭,到底是三年級了,不能不在新生面前表現出成熟一些的學長味道。

  痲瘋病院的環境實在很差,各處的牆壁都已蒼黃黴黯,且留有多處的雨跡和大塊黴斑,像地圖似的張掛著。南森帶著幾位男同學扛梯子,調塑膠漆,先打掃壁上的灰塵和蛛網,女孩子提水擦抹門窗,忙得像搬運食物的螞蟻。大娃娃見著南森,問說:

  「美倩還沒有回來?」

  「恐怕還得待幾天罷。」他說:「她要照顧病人。」

  他一面調著漆,抬頭朝大娃娃笑說:

  「美倩沒來,累你加倍的忙了。」

  「倒不是怕忙,」大娃娃推推鏡片說:「還有一年就畢業,那時再想做什麼,只怕沒有機會了呢。」

  「你戴上眼鏡,真的很好看。」

  「唉!我是『出國』的,既沒有戀愛好談,只有拚命念些書再講……我常為你跟美倩惋惜,像你們兩人這樣的情形,應該比我更難受罷?」

  南森沒答話,低頭調著漆。

  「其實,你可以再交女朋友的。」大娃娃說:「我原以為你不會陷入太深,但你好像很癡……」

  「亂講,比賈寶玉還癡嗎?」

  「假如你硬要我做比較的話,大概差不多罷。」

  「可是,我跟美倩……不是在戀愛。」

  「我得反問你,究竟怎樣算戀愛呢?」

  大娃娃這一詰問,南森語塞了。他無法掩飾內心真正的情感,他實在是戀愛著美倩的,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暗底下急流洶湧,忘卻是誰說過:內心的真實情感,總是很難隱藏的……這就像一個人很難對自己掩飾心跳一樣。大娃娃不像同寢室的那幾個傢伙,談起情感上的事,都是嘻嘻哈哈,粗枝大葉,老高專談怪道理,老蘇愛窮打諢,對自己毫無幫助,她總是用溫和和關愛的態度來對待自己,他不能欺瞞她。

  「我……我只是想勉力試著做她的朋友。」他說。

  「我知道。」她低聲的說:「美倩早晚總會明白的,這樣下去,對你,對她,甚至對陳,都不好,我為你想過,還沒有想出更好的法子。」

  南森今天的心情本來不開朋,美倩走後,他的心總是虛懸著,也不知陳的病況究竟怎樣了?大娃娃這樣一說,他心裡更亂,更不知應該怎麼說才好。

  「好好珍重自己,別太為這事難過。」大娃娃說:「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你的。」

  他們的談話被同學過來打斷了。他拎著調好的漆桶爬上站梯,一刷一刷的刷起牆來;愛情實在很玄妙,他無法在自己手上塗出另一顏色。同樣的,他自覺很難聽從大娃娃的勸告,帶幾分存心的去嘗試著愛上另一個女孩——除了逐漸疏淡的眉珍,但他已敏感的覺出,那已經晚了,現在,他不便再明顯的向眉珍表示什麼了!

  吃力的體力勞動,暫時鬆懈了他心上的壓力。工作營擔任刷牆的男孩子都是毫無經驗的生手,全得聽他的指派行事,所以他不時聽到各處這樣的叫喚:

  「喂,哈老哥,這樣行不行?」

  「這邊水桶被人拎走了!」

  「哈老哥,你過來一下,這邊梯子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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