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空怨有什麼用?你們自己去傷腦筋去罷。」

  南森回到寢室,開了一次三懶蟲緊急會議。老蘇不知從那兒探聽到,說是這次寢室整潔競賽,是科學怪人上萬言書向校方建議的。

  「嘿,他老兄慷慨得很,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給他看不給他?」南森說。

  「還在開玩笑呢,」賀指著說:「講句老實話,我們的寢室真像破爛堆積場,你有什麼方法不給人家看笑話?除非動手整!」

  「我想起前兩年聽說過的一個故事來了!」南森說:「北部一個大學裡,有一回也辦寢室整潔競賽,其中有一個寢室,全是不修邊幅的懶蟲,有一天他們決議,貼個紙條在門上,大家開溜掉了,檢查的人看看,上面是:「本室退出競賽。」結果,監舍還是打開門,把他們列入檢查了!」

  「准是最後一名。」賀說。

  「不,」南森說:「就那樣,他們還得了殿軍。」

  「這故事對我們有什麼相干呢?」

  「它使我們獲得信心。」南森說:「現代的年輕人,大都是『一室之不治,偏以天下國家為』的毛病,你不要看我們不夠整潔,更差勁的還多得很,我們現在就動手整理,也許冠軍有望,那時候,科學怪人就沒話說了!」

  這次競賽,把三個人忙得腰酸背疼,黑旗子沒有落在門上,是用好幾天的汗水換來了的。從這件事,南森警惕過自己,這是習性的問題,不光是一宗單純的小事,自己做任何事情,空想多,熱情足,但卻缺乏實實在在的計畫,和長期的、全盤的打算。幾天的勞累,還是有代價的。

  他決意先輕鬆輕鬆,把這事好好的想一想。

  下課後正是黃昏,他挾著書走下文學院的大樓,站在那條中間夾生綠草,又有一道道小水泥條的梯形的路上,眺望著遠遠山腳下的都市的煙景。太陽從他身後悄悄的落下去,遠天一片灰藍色,他的臉上光影分明,如一座活的石像。

  他沿著梯路慢慢走下去,被一種突然的寧靜控制著,他微微流汗的手掌緊抓著書本,滿心全是嚴肅的感觀,這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每當熱鬧過了,歡樂過了,這種感覺就會從他身後悄然襲來,緊緊的把他的身心籠罩著。這時候,又自覺非常孤獨,仔像扁舟一葉,飄浮在茫茫的海上,嚴肅,但又很空虛。

  一群群的同學在他前後不遠處走動著,他覺得那是些海上的游魚,遊近了,又遊開了,這許多活活潑潑的魚們。他一頭野草般的黑髮,在風裡更見蓬亂了。

  唯有當孤獨漫步時,才能夠飽看東海的各角落,這廣大的空間,彷佛有很多很多靈素,只待有心人在孤獨寧靜的時辰潛心吸取;一株樹有一株樹的風姿,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夢想……

  這裡的學生應該是各大學之間人數最少的,可惜並不善於利用空間,也就是說,大夥兒不甘於默守著寧靜,都很害怕寂寞,每隔一段日子,總要求取一份熱鬧,吐一陣彩色泡沫自娛。有人太孜孜於課業,有人在男男女女的瘋狂追逐裡迷途,偏偏把這引人思想的校園當成青春歡樂的襯景,這真有些本末顛倒罷?

  每逢這樣的心境,他就很自然的想到美倩來。

  忙著整頓寢室,差不多又有一周沒跟美倩單獨相處了,他敏感的覺出她的憂鬱,正像開放著的鬱金香花。校園裡沒有鬱金香,他卻在別處見過,一朵朵那麼芬芳飽滿的花,金黃的底子,花瓣邊緣卻鬱著一層霧褐色,所以才有了那麼樣的一個鬱字。

  美倩的本身就是一朵鬱金香罷?

  兩個人都在淡淡的抑鬱中,也許適宜談說些什麼的。在文學院沒碰到美倩,他望望隱在樹林那邊的女生宿舍,不自禁的信步踱了過去。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他只想找她談些什麼,那怕是些毫不相干的問話呢,他也已經習慣了。

  花蓮那一次結的傷疤,大體上是平復了,而根蒂仍然存在著,常使他有一種矛盾的苦惱。假如沒有這種痛苦,反而好像失去生活上的另一種意義似的。最近這一學期,美倩在某些事情上,無形中越來越依靠他幫助,這使他產生一種責任感,同時也有著生命充盈的感覺,這樣,痛苦的本身倒是一種獲得了。

  他走到美倩所住的二樓下面,猶疑了一會兒,先對著高高的窗口吹了幾聲口哨,窗子靜靜的關著,好像沒有一點動靜,他便用手圈在嘴上,叫著:

  「美倩,美倩!」

  叫了三四聲,窗戶才打開,一個依稀熟悉的臉探出來,望見南森,笑說:

  「她出去了。」

  「謝謝你。」他有些悵然說。

  女孩多看了他兩眼,熱切的說:

  「有事,你不妨留個字條,包一粒小石子打上來,我替你壓在她的書桌上。」

  「這倒是個很新鮮的法子。」

  「是嗎?我們管它叫『太空通訊』。」

  「我沒有什麼事。」南森笑笑說:「改天再來看她罷!我走了。」

  「再見,哈老哥,你也許會在路上碰到她的。」

  他低著頭緩緩的走著,想到美倩也許會去陳教授那兒,自己沒有什麼事情,不必再朝陳教授家裡撞了。

  從福利社吃過晚飯出來,他記起今晚藝術中心照例有古典唱片欣賞會,天色雖還很早,就先逛到那兒去坐坐也好,美倩或許會去那邊聽唱片的。

  暮色裡,藝術中心的白色建築,像水晶球般的閃著光,相思樹互搖著細細的手臂,在它周圍輕撫著,涼風撲面吹來,好爽快。

  南森走進圓門,那方形的建築中間留有一塊天井,天井一角,有一棵唯一的綠樹,獨對著一方染著霞暈的晚空默舉著。他來得太早了些,繞了一圈,沒見著人影,整個天井顯得空空洞洞的,他便在小樹旁的階沿坐了下來,水泥的階沿涼冰冰的,天角上現出了幾粒疏疏的星子。

  已經有人陸續的進來,南森還是癡坐著沒動彈,唱片首先播出巴哈的曲子,整齊均衡的旋律使他閉起雙眼。更多同學湧向這裡來,有人坐在水泥地上,頭上頂著逐漸繁密的星群,也有人坐在石階上,背倚著廊柱和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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