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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南森閉著雙眼，在沉靜溫寂的空氣裡，他只覺天上的星光在眼皮上吻著，旋律在心裡溜轉著，一切的思緒都已消逝，音樂把他蒸餾得透透的，他沉醉在這種純淨的境界當中，四肢百骸都很輕鬆，很舒暢……

　　人聲私語使他如夢初醒，天早黑定了，四面的房間都有燈在亮著，唱片更換，人聲立刻又寂落下去。南森扭頭側望，小樹右邊，竟有一個綠衣裳的女孩斜臥在那裡，他嗅嗅樹幹的泥木味，很想從空隙間看看那是誰？

　　休息時，他坐起來看看，原來是小翠，小翠也坐起來看他，兩個人先都怔了一怔，過後就大笑起來。

　　「我當是那一位呢，竟敢睡著聽音樂？」

　　「你能躺，我就能睡。」小翠說：「這才叫男女平等，是不是？」

　　「水泥地冰涼的，睡著會得關節炎。」

　　「哼！沒那回事。」小翠說。

　　小翠淘起氣來，更令人覺得她的可愛，她那種鼻音很濃的輕呼、嬌態、野性、頑皮的成份都有。南森每見她這樣，就會想起老高來，老高的才華太高，性格又過份內斂些，將來畢業後，是很不適合在現實社會上打「混」的，他寫那種曲高和寡的文章和劇本，根本得不到發表和演出的機會，他養不起小翠這只金絲鳥，偏又苦苦的戀著她，這才真的是場悲劇呢。不過，假如小翠能像伯樂，相中老高這匹千里馬，肯為他犧牲吃苦的話，日後老高總會有施展他特殊才能的機會的。想到這兒，他故意朝小翠眨眨眼，問說：

　　「小翠，你的另一半沒來？」

　　「哈老哥，你胡說什麼！——你說你沒帶你的美倩來，是不是？」

　　南森最怕別人當面公開的這樣提美倩，但面對小翠這個淘氣鬼，也是無可奈何，只好裝著輕鬆，聳聳一邊的肩胛說：

　　「美倩有美倩的事，我有我的事，沒有邀她嘛。」

　　「騙人！」小翠斜睨著他說：「剛剛天沒黑的時候，誰在女生宿舍牆頭外面吹口哨？難道會是慣跳粉牆的張君瑞又從西廂記裡活回來了？」

　　「好了好了，我算輸給你。你怎會沒人陪呢？」

　　「才不。」小翠說：「有哈老哥陪著呢！」

　　小翠說要誰陪，誰就被她扯住陪上了。他和她一面聽著音樂，他總想美倩會來的。藝術中心是她最愛來的地方，美倩說過它的純白給人一種昇華感。他和她好幾次來聽每週舉行一次的音樂欣賞會播出的名曲，也是分坐在小樹旁邊。今晚不想竟碰到小翠，十點鐘被拖著送她回宿舍去，一路上，小翠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哪兒來的許多妙語，把他心裡的鬱悶抖掉了。

　　「瞧，那邊誰來了？」小翠指著岔路上的人影說。

　　南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來的正是美倩，估量著她真的到陳教授家裡去了，手裡大本小本的抱了好些書籍，總是古典的詩詞什麼的。

　　「你們准是去聽音樂了！」美倩趕過來，笑著招呼說：「兩人又鬥嘴沒有？」

　　「當然鬥了，哈老哥今天大敗虧輸。」

　　南森沒說話，只是看著美倩。

　　「我以為你們的寢室會在整潔比賽的時候掛黑旗的，」美倩轉朝南森說：「結果榜上無名，還真不錯呢。」

　　「這就是我們開夜車猛整的收穫。」南森說：「這是頭一天得到輕鬆，在藝術中心碰著小翠，纏著要人送她回來。」

　　他說這話，原是有對美倩略作解釋的意思，怕她誤會自己跟小翠要好，他雖然控制自己，跟美倩保持著一份友誼，但如果看見美倩和其他男孩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心裡也會沾酸的，推已及人，他才有這樣的解釋。誰知美倩毫無一點嫉拓，反而笑說：

　　「不該送嗎？小翠膽子最小了。」

　　「有一天，哈老哥，你也會對著我的窗子吹口哨嗎？」小翠說：「你沒能陪美倩聽音樂，陪她到林蔭大道上散步看星去。美倩，書籍我替你抱回去，他從來只對著你的窗子吹口哨的。」

　　小翠在路燈下麵說這話時，美倩的臉很紅很紅，南森也極不自然。但他偷眼看出，美倩的黑眼漆漆亮亮的，臉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的紅過，她即使再是莊重拘謹，也掩不住這一陣熱的愛情的潮水，再也沒有好隱藏的了。

　　小翠硬奪走她的書，飛快跑走了。

　　兩人默默相對的站在原地，誰心裡都明明白白，但誰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在這之前，還有一層薄紗遮障在兩人之間，南森從沒用語言表示過的，卻叫小翠這淘氣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給揭開了。他的意念急速的騰湧著，怎樣說呢？……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罷！……為了陳的緣故，你 只要記取這一剎就夠了！……我們儘量控制自己，來溶化這個悲劇，分開來，各自尋找歸宿罷！但都不是最恰當的言語，他寧願默不出聲。

　　美倩用小手帕拭著眼，他把手給她，她和他緊緊的握著，沉默真的如金。

　　過了一陣，美倩略帶哽咽，低聲叮嚀說：

　　「你還是早點回去罷，只當沒有什麼事情發生過，成不成？」

　　「是的。」他說：「再沒有事情好在我們之間發生了，我希望如此。」

　　真的不會再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一經小翠無意當面點明，在短暫的一剎那間，南森和美倩都已經充分的享受了有許多人終生也享受不著的靈性的愛情。不必談說什麼，不必擁抱，相吻或者密契如膠，這愛情完全和他們的世俗分開，溶進他們更親切的友誼。再沒有可以傷害他們的事情了，兩人在一起時輕鬆而又快樂。

　　＊＊＊

　　一到星期五，美倩和南森都沒有課，黃昏時，南森都去約美倩一同散步，美倩總是高興的奔下樓來，和他並肩走在一起，踏過每一處林蔭小道，也踩過很多靜靜的光陰……談話也像家人似的，親切、坦直、無隱，他常常問起陳的病況，願意看她和陳將來會很幸福。她呢，也勸南森早點選取一個適當的物件，如果眉珍還有希望的話，他應該及早對她表示明確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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