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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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可怕?」老高噴著煙說:「真正可怕的,是被人攪渾了的現實,你是學這一門的,應該比我懂得更多。」 也許南森和老高的生活情況不盡相同,老高所感受的壓力,對南森的影響比較輕微,他習慣於粗枝大葉,把鬧區擁擠的人群當成一種現代的風景。 儘管這樣,他還常到明星來坐一坐,跟老高窮聊一陣子,把陰雨季留在人心上的黴濕擰掉。但仍有不是由氣候因素產生的潮濕是很難擰掉的,美倩的兩封長信,足使他心裡落整季的黴雨。 素色的信箋,娟秀潦草的字跡,一張接一張的,這是他們在一起時她從沒用語言表示過的心愫,有著一種熾熱的傾訴。 陳在臺北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他家人把他接回高雄自家開設的醫院裡療養去了。冬天是南臺灣的晴朗季,而陽光對她沒有什麼意義。在目前狀況之下,陳必須要休學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並沒有一句抱怨的言語,」她在信上寫著:「可是陳家抱怨我的命運不好,克了他們的孩子。不瞞你說,這些年來由於我們家境的貧困,我求學的費用都是陳家補助的。現在,陳停了學,他的家族集議決定:按照一般的習慣,女孩子不能比男方學歷高,從下學期開始,就停止我的學雜費和生活補助費——假如我不接受他們的暗示,堅持繼續讀下去的話。我知道環境在熬煉著我,我不能接受這種使我半途休學的理由。下學期,我會申請工讀,忍受一切可能的艱苦情況,把一段求學的路走完……我實在需要像你這樣關心我的朋友。」 南森的回信寫得很坦誠,他說: 「你用你的信仰做成一個悲劇的繭,你便那樣的微笑著,安心的坐在裡面,像一隻等待蛻化的蛹子,希望有一天春天來到,你便成為多采的蝴蝶,在陽光裡飛翔……我早就察覺,你寧和的笑容之後,有一種深隱的憂鬱,這憂鬱被你的信仰和平常的自我訓練掩蓋了!這些話,平常我沒有機會對你說,現在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我們保有某種程度的瞭解,我自會珍惜這份真摯的友誼,盡力幫助你度過這段求學的時間的。」 美倩在另一封信裡,詳細的述出她的一段過往,在情感上,她曾經受過波折。遠在她讀中學的時候,認識一位元剛踏出軍校的年輕軍官,他的家鄉是山西北部,他總想著那片在他記憶裡已經很朦朧了的高原,他是個虔誠的基督的信仰者,當他瞭解她的身世之後,就常來看她,指導她的功課,在好些事情上幫助她。 「他給我的純是兄妹之愛,」她在信上說:「但那時候,一個白衣黑裙的少女,不知怎的就把他當成心裡的白馬王子了。他的英俊的儀錶和風範,他走路和敬禮時瀟灑英昂的姿態,他深沉的笑容和飽含智慧的言語,都會使我心跳,使我沉迷,當時我並不知那就是愛。」 接著,她寫出禮拜天跟他一道兒去教堂,風琴聲徐徐緩緩的流鳴著,很多美夢繞布在她的心裡,她甚至夢到晉北的山群,黃土高原上的馬陣和殺虎口外的風砂…… 「他常對我講聖經上的故事,鼓勵我畢業投考東海大學,我的信仰可以說是從他開始逐步建立的。他是我眼裡最高尚完美的人,我卻偷偷的戀著他,從沒表露過我的心意。」她在信裡這樣寫著:「我們這樣的相處了一個學期,我家族中的人和陳家的人知道了,禁止我再和他往來。正好他調職到前方去,留下地址,我寫過好幾封信給他,他只回了一封信,簡簡單單幾個字:小妹,願上帝悅納你,願你一生幸福平安……以後,連他的行蹤都不知道了,晃眼四五年,我仍常懷念起他來,他的影子變得好淡,好遠,像在故事書裡,或是在夢裡。 「他能這樣的關愛我,無所企求,我為什麼不能關愛陳呢?陳終究是我幼年的遊侶,對我一片真誠,我內心一部份陳所不能分擔的思想情感,可以寄託在宗教和文學上,即使如你所說,它是悲劇的繭,也與信仰無關,何況我並不感覺它是悲劇!人生有獲得的,便有失去的,我覺得,我所獲已經夠多的了……」 他把美倩的來信,反復讀了很多遍,覺得她在字裡行間,蘊蓄著許多輕輕顫慄的詩情。美倩把他看成最知己的朋友,才會在有事時對他傾吐心意,她怎會知道自己也曾愛過她,像當年她偷偷的戀著那軍官一樣!她當初還有表露的機會,他卻沒有。 老高看得出南森的心事,就勸他說: 「哈老哥,當初我們不知道小仙女已經被人敲定,才鼓勵你去追她,既然先有第三者,你就趁早鳴金收兵,牛角尖不用再鑽了。」 「我從來沒鑽過牛角尖。」南森說:「她未婚夫生病停學了,她來信告訴我,我在為她難過。」 「嗨,」老高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你怎不到醫院去哭來?——為你的情敵生病難過,你既不是基督的門徒,就該算是天下第一號大瘟生!」 「甭說了,你對小翠才真夠瘟呢!除非你是用迂回戰術,用時間來挫她的銳氣,等著她削價傾銷。」 「小翠是最現代的款式,」老高慨歎的說:「她不會變成廉價品的。正因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心定神閑,好像逛街時看到櫥窗裡陳列的貨品,買雖買不起,隔著玻璃飽飽眼福總是好的。我對小翠就是抱著這種心情,不是追,而是欣賞。」 「我對美倩連欣賞都不是,」南森說:「現在我對她,只落下同情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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