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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不。」美倩說:「你想得很深很廣,我應該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山上的風轉緊了,把雨絲刮進石亭裡來,透著一股尖寒,南森看見美倩在打寒噤,怕她招涼,提議她早點回學校去。兩人共撐著一把傘,半依偎著循原路朝回走。松樹和翠竹那邊,許多墓碑在雨裡靜靜立著,象徵著許多隱隱綽綽的死亡。但這些對於花放的青春,很難構成一種搖撼,至少在感覺上,距離很遠很遠。

  在東海,聖誕是最隆重最熱烈的節日。報佳音的歡樂氣氛,會把人一切的憂煩鬱悶一股腦兒沖走,聖誕前夜,整個校區燈火輝煌,到處都是人聲、笑語和讚美的歌唱。南森被小翠和大娃娃硬拉去報佳音,編在美倩那一組。他們每人自己出錢,買了一大袋糖菓餅乾之類的食物,到校區之外的貧苦人家去傳報佳音,並且把食物分贈給孩子們,從他們喜悅的笑臉上收回一份快樂和寬慰。

  深夜時間到陳教授家裡,熱哄哄的擠了一屋子,大家喝著熱咖啡,講著笑話,南森當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被老高封為「蓋」王(蓋王,意即吹牛大王)。其實他的眼光總注意著美倩的臉,不願讓她想到陳,使她的心靈遭受痛苦的折磨。

  即使這樣,美倩第二天還是請了假,悄悄到臺北去探視陳了,她走時沒跟南森說什麼,回來時更沒說什麼。他敏感的看得出,美倩寧和的臉上有了一片小小淡淡的陰雲,但他想不到怎樣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天氣越變越冷,校園的群樹夜夜在風裡抖索悲吟,歡樂的時光是極易流逝的,一學期就這樣的飛走了。林蔭大道上的花紅柳綠的頭巾,圖書館裡熱哄哄的人潮,不久也就因寒假而消散了;風和寒雨會洗刷掉海報牆上的那些易褪的顏色,把那些歌和舞,熱情和夢幻都歸入過往。

  任你懷著多麼崇高偉大的理想,你畢竟是腳踏在軟軟時代上的年輕人;一次郊遊,會把你的心思搞亂,一次戀愛,會耽誤你許多醒覺的沉思,一點小小的挫折,會使你孤獨的躑躅在校園裡,鞋底滿吻無數潮濕的紅泥和青草上的露珠。假如缺乏這些,你又會覺得生活過份單調,產生一種無所事事的煩悶。

  「顏如玉」常從書本裡跳出來媚你,「黃金屋」也會貼在你的眼簾上,外界的青春潮水正在激蕩,你不可能化成崖石一片,大學生活就是這麼一種奇妙而複雜的交響。你必須要在盲目雜亂的途徑上撥開無數荊棘,找到你自己原要努力尋求的真正起點。

  這些這些,都含蘊在南森臨行時一路吹出的口哨裡,它只屬於感覺,不屬於語言……

  §十四

  整個臺北盆地被季候性的冷雨打得又黴又濕。

  自稱為浪子的老高,把南森硬從家裡拖出來,兩人一道兒泡明星咖啡館,那兒的暖氣,木樓,黃色的燈光,都會使人把黴濕的感覺抖落一些。

  「我真是懶得出門,這種天。」

  「躲在屋裡咀嚼寂寞嗎?」老高總是那種酸酸的調子:「那只對老年人適宜,並不合咱們的口味。」

  說是寂寞,只怕沒誰比老高更寂寞了。在臺灣,他只有一個帶他出來的堂房姐姐,此外別無親人,真算是名符其實的浪子。南森除了敬佩他的學識之外,總有些關心他的孤僻,更同情他的處境。

  「你沒有去看看小翠?」他問說。

  「算了,我這『落難公子』,去不得現代的『天官』府,——我連一碗陽春麵都請她不起。」老高說:「我有自知之明,一切女孩子都不敢再招惹,惹上身都是苦惱,都是麻煩。」

  「人真能下定決心,獨來獨往就好了。」他感慨說。

  「我真欣賞老蘇那種行雲流水。」南森說。

  「算啦,老蘇迷上大娃娃很久,你沒看得出來?」老高說:「人到這種年歲,任是誰也脫不開男男女女,你甭在哪兒做天真的夢了。」

  「怎麼會呢?」南森疑惑的眨著眼:「不管怎樣,大娃娃也不會注意老蘇的;她年齡比老蘇大,學業比老蘇強,班級比老蘇高,在情感上也沒把老蘇當對象,……再說,老蘇果真傻到把他的女朋友一個個甩掉,去喜歡一個瞇著眼把他當小弟弟看的姐姐?」

  「戀愛哪還有什麼定律?」老高說:「世界上,很少有幾何三角那樣刻板的事情。」

  南森默然了。

  上次寒假還和美倩去爬觀音山硬漢嶺迷了路呢,季節又輪複到那種季節了。想著那次迷路的感覺,心就變得空空茫茫的,彷佛人生就是那樣,裹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迷霧裡,如果缺乏信心和透視,將會像睜眼的瞎子一樣,糊裡糊塗的白忙一陣子。

  在同學群中,老高算是有深度的,也一樣被那種和青春同時來到的愛情弄顛倒了;他明知小翠對他無意,也明知她個性太活潑外向,和他不適合,偏偏醉心於小翠的姿容,還常談什麼靈魂,原性,存在……放寒假那天夜晚,204室的四個,在老王面店裡喝酒,也談了許多古裡古怪的幽靈,講了好些愛倫坡編出來的故事,還學著念咒語,說是能和意中人的靈魂共語。

  「你在想些啥?」

  南森止住怔忡,笑說:

  「你該算是清教徒,比五月花號的清教徒更清淨,你心裡愛著小翠,從不追她,也不肯常約會她,當真靈魂會感動靈魂?太十八世紀了罷!」

  「我欠老王一學期的面賬都沒還,」老高歪著的嘴角吊上一份苦味:「我這張活債票,能當成空頭支票開?她有她幸福的生活,忍心讓她替我背債?」

  「那你怎不死心塌地,把腦袋夾在書裡?」

  「我是人。」他說。

  南森望著他,同時也吞飲了對方帶有苦味的笑容。

  「人當真常像這樣沒意思?」

  老高噴著煙圈,一個一個不規則的圓,在空間嫋嫋的擴散著,他把雙臂展開,橫擱在椅背上,那姿態,多少有點兒哲人的味道:

  「對於這問題,我只能為我自己發言。我常常覺得有很多人活得沒啥味道;思想是一盆漿糊,柴米油鹽,清一色加上雙龍抱,日漸消瘦的薪水袋,恐癌症,夫妻相罵,生兒育女和避孕藥片,週末擠西門鬧區,製造一點兒顏色,把原已污染的空氣攪渾,在煙霧裡跳三貼舞,然後去做形形色色的夢,不外乎酒色財氣,全部紅塵!……這裡沒有臥龍崗,我老高餓著肚子,也做不成孔明;即使高臥大度山,也沒有一個編輯願一顧茅廬。算它開始還有味罷,味道也逐漸變淡了。」

  「你使我覺得很可怕。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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