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九一


  美倩的背影在扶疏的聖誕紅中消失了。南森吹著口哨回宿舍去,連他自己也覺得口哨聲特別嘹亮。校園的林蔭大道真靜寂,路燈的光和園樹的影間組成黑白分明的圖案,他跨過它們,彷佛跨過無數的日子。他經過宿舍門前那株尤加利樹旁邊,尤加利樹比他初來時高大得多了,他不禁停住腳步,親熱的摸摸樹幹,撫弄低枝上的葉子。時間飛快的流逝,大學生活已過去將近一半了,在求學的表現上並不頂理想,值得安慰的,倒是交了一群相知相契的朋友,特別是異性朋友,能不說是難得的機緣麼?

  在幾個女孩子當中,大娃娃雖然熱絡得像姐姐,可是她不屬於思想型,談東談西,都是簡簡單單的自求多福。小翠是活潑可愛但卻不太深入的女孩,一朵令人喜愛的水仙而不可與之共憂樂——至少她不能瞭解自己的某些想法和所懷的感情。只有美倩總這樣靜而友好,有什麼理由因為想更進一步去自尋煩惱呢?

  他逐漸的熟悉了那種黃昏。

  不會像那些在女生宿舍前苦等苦候的傻鳥,他會用特有的口哨把美倩吹出門來。日子一久,無論哪個女孩子只要一聽著那種口哨,就會擠在樓廊的石欄邊朝他招手,然後大聲喊說:

  「美倩!羅密歐找你!」

  或者說:

  「哈老哥,美倩馬上就出來。」

  大娃娃和小翠都跟南森說:

  「我們宿舍看門的很氣你,可又拿你沒辦法,——你打的是『越洋電報』!」

  全女生宿舍,沒誰不知道南森和美倩是好朋友,當然,背地裡也免不了竊竊私議,南森耳風也刮著些瞎猜瞎講的話,他全沒把它放在心上。美倩初初不太習慣,又不好責備南森那種豪爽大方的態度,她相信陳瞭解她和南森之間的友誼,相信南森心裡有著眉珍,對自己並無非份的情感,心裡既沒有顧慮,在一起談談說說就更屬自然的了!有時和小翠或是大娃娃,有時只有他和美倩一塊散步到臨近夢穀的圮橋,爬到高的水塔頂上,一塊兒跑圖書館,或是下山到盲聾學校去,和那些孩子在一起過下午。無論談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兩人都覺得很快樂。南森越來越覺得美倩坦率誠懇,美倩同樣的更瞭解、更欣賞南森那股豪爽大方又有點兒潦草的性格了。

  耶誕節來臨前的一個禮拜,美倩忙著練唱聖歌,南森也忙著把雜誌的稿件付排,彼此就沒見面。一天,在市區遇著採購物品的大娃娃,一見面她就說:

  「哈老哥,我跟小翠找你兩次沒找著,想不到在街上遇見你。」

  「有事嗎?」

  「問你怎麼不去看看美倩。」

  他怔了一怔,摸不清大娃娃說的是什麼意思?

  「陳前幾天吐血,住進醫院了。」大娃娃接著說:「美倩接到信,呆了半天,心裡一定很難受,她是內向型的人,有憂悶也不會發洩出來,你該多安慰安慰她。」

  陳蒼白孱弱的瘦影在南森意識裡閃動一下,他的身體不好是真的,突然的吐起血來住進醫院,畢竟使他感到意外的震驚。

  「怎麼會的呢?」他說。

  大娃娃低下頭,望著她移動的鞋尖:

  「聽說他參加一個在同學家裡舉行的派對,跳熱門舞時暈倒的,詳細情形,美倩也沒說,我們當然也不便追根挖底去打聽……你現在去哪兒?」

  「到印刷廠去取稿樣。」他說:「我會去看她的。」

  和大娃娃分開之後,南森心裡亂亂的,彷佛分擔了壓在美倩心上的全部重量。下午他回到學校去,直接去女生宿舍找美倩,有個女同學告訴他,美倩挾著一迭書出去了。天很冷,又飄著浸寒的微雨,她會去哪兒呢?

  「你到圖書館找找看。」那女孩說。

  他又急急匆匆的跑到圖書館,從樓下跑到樓上,看過每一個低頭閱讀的女孩子,只是沒見美倩,在借書處碰著老高,老高說:

  「你一定是找小仙女,是不是?半個小時前我碰到她,挾著書到陳教授那兒去了。她說她到那兒去還書,你如果走快點兒,她也許還沒離開。」

  南森沒說什麼,離開圖書館,一路跑到陳教授家,陳教授問他說:

  「冒著雨來,怎不打把傘?這種季候,是很容易感冒的。」

  「我來找美倩。」他木立在紗門外面說。

  「她還了書,剛剛走。」教授說:「她臉上氣色不太好,許是忙教會的事情累著了。她說要去墓地那邊散散步,我給了她一把傘。」

  「我走了,改天再來看望您。」他說著,拔腳就走,仍然急匆匆的跑著。雨並不算大,濛濛的雨屑又碎又密,天和地一片白白的水霧。

  跑出校門,跑過墓地那邊的無數石級,總算把打著傘的美倩追著了。

  「美倩……!」他喘吁吁的喊說。

  圓傘旋轉一下,美倩轉回頭來望見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帶點兒驚詫的說:

  「南森,你怎會跑到這兒來?」

  「你散步來了。」他故作輕鬆的說:「我找你找了一個大圈,從宿舍到圖書綰,又到陳教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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