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九〇


  她沉默著,兩人的眼神都彷佛要穿透什麼,望進對方的心靈。這時候,美倩眨了眨眼,臉頰升起兩朵微暈。在南森的感覺裡,這沉默的片刻是甜美的,也是淒酸的,但他不能說話,沉默抵得過任何語言,他的真正的心意,已經含在眼神裡擲給她了。空氣柔軟起來,而且充滿蜜意,時間不再流動,只能繞著他們縈回,這片刻就是千年, 只有彼此的靈魂知道。

  他激動的說起眉珍的事情來,說起那座灰塗塗的城市,擠沙丁魚似的公車,填鴨式的教育之餘,青年人在靈性上的自我摸索和探觸……說起眉珍困苦的環境,她的抱負和理想。美倩一直很安靜的聽著,從沒打斷過他的話。

  她眼裡不時流露出對某些話深受感動的神情。

  音樂正播放著莫札特的長笛協奏曲,輕而圓的笛音,像一些輕柔的芭蕾的舞步,踏著,點著,旋著,嫋娜的在人心上移動。南森的激動過去了,卻用輕微感傷的口吻嘆息說:

  「這段時間,青年人看似輕鬆,其實心裡沉重得很,什麼是真正的價值標準呢?愛演講的名流用行為否定了他們的演講,一個隻配聽流行歌曲的訓導人員,卻口口聲聲要處罰貝多芬!別人的火箭指向月球,我們的作家還在那裡描寫月宮和嫦娥!……我們如果沒有這許多背負,靜靜的讀讀書,自然的談談愛情,誰也不能指摘我有什麼錯?遁進自我小世界裡去的,一樣有很多人,可是,我不是那樣人,至少現在不是。當然,我有我感情的一面,不但平常,而且脆弱,我怕觸動這一面,它會使我理性的那一面痛苦。」

  「我明白。」她在他停頓下來的時候才說:「可是,我覺得在感情這一面,我們不能逃避,唯有用這方面的痛苦,才能磨煉我們的理性,激發我們去思想。」

  「怎樣的思想呢?」他困惑的說:「跟著卡繆和沙特?還是跟著你信仰的老上帝?」

  「宗教不是科學,」她說:「上帝只是在我感覺中存在著的。我們為什麼不能依據我們的生活景況,去創發我們的思想呢?……目前西方文學和哲學影響下的一窩蜂主義,我看是有問題的,他們缺乏對本體生活的認識。」

  這是他們相處以來第一次單獨的深談。美倩的愛心和韌性光照著他,莫札特的音樂依舊輕揚,那個迷人的小酒渦,也一直停留在她的頰上,但他終於咬一咬牙,問起他久已疑惑的問題說:

  「美倩,我們是好朋友,應該彼此分擔內心的事,你確認為你將來會很幸福嗎?」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兒,」她緩緩的說:「那得看每個人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人生?有人寬些,有人苛些,彼此的感覺都不會相同的。」

  「你的態度怎樣呢?」

  「我嗎?」她抿一抿嘴唇,用纖柔的手指捏著茶匙,輕輕攪動杯裡的咖啡,手指上的訂婚戒子閃著光:「我信仰上帝,上帝給我什麼樣的境遇,我都安心的接受,……當然,這是屬於理念的。」

  「宿命的意味很濃。」他批評說:「這是我們的病根之一,歷史上,像紀曉嵐那樣透達的學者,也都沒跳出那座流沙陷阱,但是我要說,這是很不東海的。假如你對我說的話不高興,不要見外。」

  「誰能決定自己的未來呢?」她說。

  他心裡有一句話,差點脫口說出來;他原想說:「陳已經替你決定一半了!」但他立刻控制住了,仍把它埋回心底去。

  蠟燭漸漸的燒殘了,他看看腕表說:

  「我們回去罷。」

  兩人在車上也一路談說著,南森存心的規避了剛才的話題,他不願在今晚一口氣追索下去,尤其是顧慮到提及陳時,會令她內心憂煩。所以他放開話題來,就談即將來臨的耶誕節,學校裡預備舉行的各項活動,以及部份同學要下山開舞會等等,其實他對交際舞毫無興趣,只是想把談話的氣氛弄得輕鬆些,快樂些。

  「我從來沒參加過舞會,除了土風舞之外。」美倩老老實實的說:「你呢?」

  「我是平腳板的唐老鴨。」他說:「不是老古扳,是平腳板,根本無法擦地板。連土風舞,都是大娃娃臨時拖我惡補補出來的。」

  她笑了一陣說:

  「我弄不明白,現在的年輕朋友,好像人人都懶得『想』著生活,都願意『跳』著生活,那畢竟能得到什麼樣的快樂呢?康加、森巴、吉利巴、香蕉船、搖滾、扭扭、阿哥哥,一直到靈魂舞……那像是一種訴諸直感的瘋狂,我真的弄不懂呢!」

  「弄不懂?你對舞名倒蠻熟悉的。」

  「陳喜歡跳舞,這些全是他講給我聽的。」

  南森噓了一口氣。陳畢竟是由她提起來的。他仍不願提及陳或是批評陳,便沒有講話。風從半開著的車窗外撲進來,帶些夜氣的森寒。他動手把玻璃推上。快到東海校門邊了。

  下車時,他說:

  「吃點兒宵夜再回寢室罷?」

  「不了。」美倩說:「我還要趕到陳教授那兒去,向她借幾本書,我要寫一篇王維的研究。對啦,上回我去她家,她說你頗不滿她論及現代詩的某些論點,她歡迎你有空跟她討論討論。」

  「不能說是不滿,只能說有點疑問罷了。」

  「不一道兒去?」

  「太晚了,我送你到路燈那邊,轉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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