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七一


  臺上的節目更換著,南森沒有心情去欣賞了。

  我用得著跟美倩提起這件事?好好的安慰她,還是把它放在心裡,暗暗的照顧她,使她更快樂?但這些都彷佛是多餘的,美倩從來不曾需要誰去安慰她,照顧她。她生命的道路,寬闊,平坦又非常的明亮,環境並沒能影響她,或是挫折她什麼。

  「噯,哈老哥,散會了!你打算替耶穌看門?」

  老高這樣一吆喝,南森才抬起頭來,他發現銘賢堂的人都走空了,只落下他們三個,老賀不習慣晚睡,無精打采的打著呵欠。

  「聖樂團的人呢?」

  「他們去福利社吃冷飲。」老賀說:「要找他們聊天,你們兩個請便,我要回寢室睡覺去了。」

  「要睡覺你先請便,」老高說:「我們要平靜平靜細胞裡的音樂感,不然會鬧失眠。」

  老賀走後,兩人踱到福利社,那兒鬧哄哄的全是人,把桌面擠得滿滿的。南森原想見見美倩,美倩卻不在那兒。大娃娃、老蘇和小翠坐在一起,把他們招呼過去。小翠跟老高,前幾天鬧過彆扭,因此小翠見了他,還有些餘忿沒消,拿眼瞪著他,老高有些不安,低下頭,玩弄著汽水瓶子。

  「哈老哥,小仙女的歌聲如何?」老蘇說。

  「實在不錯,」南森說:「除了你之外,沒人能跟她相比。」

  「那當然,那當然。」老蘇笑說:「連大娃娃都誇說我是歌唱天才!她說我那幾支歌,把黃自作曲時的精神全都抖出來了。你說是不是,大娃娃?」

  「就是嘛,我一點兒也沒保留。」大娃娃神秘的說:「你歌唱得很成功,應該請他們的客。按照剛才的老例子,每人一瓶天然果汁。」

  果汁叫上來,老蘇雖然破鈔,卻樂陶陶的。談起他怎樣在演唱會前苦練的事來,他認為演唱幾支雄壯昂揚的歌,是替音樂雪恥,洗一洗多年來它被萎靡的流行歌蹂躪的羞辱。

  「我看出我歌唱的效果,」他說:「台底下,好多漂亮女孩都在向我老蘇行注目禮,當我一想到我的歌聲會使她們從林黛玉變成花木蘭,簡直過癮極了!」

  「我們吃你的果汁更過癮。」大娃娃說:「為了敲你請客,我至少說了一打好聽的話,不過,既然吃了你的果汁,又不好不說幾句真的,——你別在那兒老王賣瓜了,還是收斂一點罷。」

  「好哇,原來你是故意捧我,」老蘇把大娃娃瞧了一瞧說:「就憑這一點,我該再請你吃幾塊蛋糕,要你添上十斤膘。」

  「別挖苦人好不好?缺德!」

  「你要敲我請客,自己害自己嘛!」

  大娃娃氣得嘟囔的說:

  「要你管,你這標準的小器鬼。」她這樣說著說著的,又歎嗤笑出來了。

  像這樣的磨牙鬥嘴不知是哪個興出來的,在年輕的群體裡面,的確調劑了平常呆板的生活,使他們迸出快樂的笑聲來。他們把單純的快樂叫做「很東海的」,而大娃娃和老蘇都是屬於同一個模式——很東海的模式。她常年難得生一次氣,她覺得鑽牛角尖去思考這樣思考那樣,帶著焦急和憂慮的神情討論未來都不正常。她主張要平平實實的學習,自自然然去生活,這跟南森的觀點是完全相反的。不過他跟她從沒爭辯過,因為她從不跟任何人爭辯,她只是單純的保持著她自己。

  南森因為心情沉重,儘管內心羡慕著大娃娃那樣容易獲得單純的快樂,他自己卻無法快樂起來。美倩那種略帶傷感和憂愁的歌聲,一直在他耳邊迴響著,他原以為會在這兒找到她,跟她說些什麼的,誰知她早已單獨的回寢室去了。他坐在一邊聽他們談笑,心卻不在這裡。

  「南森,你想睡覺了不是?」大娃娃說。

  「哦,沒有,我……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快別想那些鬼事情,三個月後,我敢保險你會長得胖胖的,像個大經理。」

  「我要走了。」南森說。

  「小仙女不在,你就坐不住,」老蘇說:「你走,我們也走。」

  幾個人走出福利社,天上密佈著繁星,校園裡樹彤叢叢,墨潑在路上,幾隻螢火蟲拖著綠色的光尾,在黑裡穿飛著。他們一路上又談起許多事情,最後談到暑假,暑假轉眼就到,他們也要告別大度山,彼此暫時分別一個時候了。南森除了覺得時光匆促外,多少有些離情別緒,真的,一學年來許多生活裡的瑣事,就要因暑假的來臨,暫時給結起來,放在一邊了。但人的手指不能按住太陽的臉,總要跟飛逝的日子賽馬,想在一明一暗之間,抓住一些最美的,——最後卻仍從指縫間漏掉!

  這樣漫長的暑假,應該做些什麼呢?

  別的人也許都想著這事,空氣便沉靜下來。

  「暑假在我是不成問題的,」老蘇說:「我家的老頭會讓我下田去捉泥鰍,讓太陽把我曬得像非洲來的,——他說那樣子才算健康。」

  「誰要找我也容易,」老高說「臺北電影街的首輪戲院樓上後排,——我有在冷氣裡睡覺的習慣。」

  「既然以睡覺為目的,何必要去演西片的地方?國片的戲院票價便宜,同樣享受冷氣。」

  「即使做夢,我也怕夢見那種肉麻兮兮的健康寫實,」老高說:「我是大腦觀眾,他們卻是小腦作業。」

  「你作何打算,哈老哥?」

  「不知道。」南森說。

  「南森,你不知道?」路旁有個聲音說:「剛剛亨德教授到宿舍去找你,他問你暑假要不要去花蓮?」

  南森一聽,原來是先回寢室的老賀,就說:

  「去花蓮幹什麼?釣魚嗎?」

  「也許是罷,」老賀說:「釣魚的機會是有的,——林美倩已經報了名。暑假期間,工作營要到花蓮神學院去,計畫實地做些事,並且討論教會和青年問題,亨德教授說的。」

  「乖乖,老賀也學會開玩笑了!」老蘇說:「讓哈老哥跟小仙女這麼一放單,回來的時候,就該八九不離十啦。這才是真正的健康寫實呢。」

  「誰像你小子那樣邪!」南森說:「講實在的,就憑亨德教授這種精神,就使我感動。他是個真正的教育工作者,臨退休了,還這樣的熱心帶領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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