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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不要過早下定論好不好?」老高說:「你一定聽過他的早期作品『鄉愁』罷?……他的更多的曲譜,免費送出去,也找不到一個演奏的樂團,——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喝喝悶酒,還有什麼事好做呢?我承認,我們的音樂要振興,但那還早得很呢!如今的情況是,社會要我們的音樂家去喝酒,但不免費。」

  演唱會開始了,兩人才把話停下來。

  紫紅色的帷幕緩緩的朝兩邊蕩開,聖樂團的成員,全體排列在臺上,在鋼琴的伴奏中,合唱讚美歌哈利露亞。尖拔的女高音和沉宏的男低音混合,聲浪震撼著全場,有一種異常悅耳的莊嚴。這支歌,算是演唱會開始前的序曲,接著,美倩從前排的列子中走出來,代表聖樂團,說明這場演唱會舉行的目的和它的意義。

  「就要畢業離校的學兄學姐!」她用徐緩低沉,帶著濃郁情感的聲音說:「匆匆一年的相聚,今天已面臨離別了,我們在校的同學,不會忘記我們彼此在大度山懷抱裡共同生活,共同研究的日子……星星散佈在夜晚的天上,我們像星一樣分散各方,但我們不孤單,我們會彼此光照,互相溫暖,像風傳送著春訊一樣的傳遞著我們之間的消息……」

  熱烈的掌聲爆起,打斷了她的話,她臉上帶著真純的微笑,站立在掌聲的雨裡,等待著。南森閉上眼,聽著她珠一般滾動的聲音,那不光是言語,而是一首圓柔的詩,有著音樂的躍動。

  歷久不絕的掌聲停歇後,美倩接著說:

  「我們的團契,為了送別,舉行了這一次演唱會,我們把一部份聖樂,獻給我們所信仰的造物主,把另一部份藝術歌曲,獻給我們所屬的時代。願我們即將離校的學兄學姐們,以造物主大愛的胸懷,進入時代,關愛人群,成就自己……現在,第一部份節目開始,請波爾牧師擔任指揮。」

  聖樂團的這一次正式演唱會是成功的,連一向缺氣的老高,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事實,那就是說,我們的音樂環境雖不夠理想,但更多對音樂藝術有特殊愛好的年輕人,都能夠克服一切條件上的困難,勤懇的磨煉,表現了他們的成績。一支支聖樂歌曲,那樣流瀉著,蕩漾著,使整個夜晚,都被寧靜柔和的氣氛網住了。那歌唱的情感,緩慢的旋律,時抑時揚的節奏,豐繁的曲段變化,都有著使人屏息靜聽的魔力!

  每支歌唱完,鋼琴伴奏停歇時,掌聲就像海濤般的騰湧起來,浪花一直卷過台前。

  「我不敢說我對基督教有信仰,」老高說:「我卻不能不被這樣的宗教音樂感動。它唱出了他們的信仰,有魔力,有愛心,有盼望,……使人想像這世界仍然是美好的,可敬的。」

  「這一回,我完完全全的同意了。」南森說。

  「老蘇在那兒表演『哈利露牙』了!」賀指著聖樂團的後排說:「他當真也因為小妞的關係,有了宗教的信仰?」

  「不。」老高說:「他只是好奇,去摸摸耶穌基督的鬍子。他的高音聽多了,我會去耳科醫院。」

  出乎意外的是,老蘇今晚的表現非常良好,完全沒有平常那股油滑味道。只是樂天得略為過了一點兒頭,就顯出些誇張慣了的大歌唱家的派頭,兩隻肩膀挺得平平的,和他那頭特意加工的頭髮相互輝映,有點兒像打了勝仗的公雞。

  「現在,輪到我們未來的大歌唱家蘇同學——外號人稱『大度山之驢』,——來為我們唱幾支剛陽的,雄壯的,屬於抗戰時代的曲子,喚醒並且激勵我們,使我們自己的時代在我們自己的創造和奮鬥中,充實起來,使這時代的光芒,照耀在歷史上。」報節目的同學,這樣朗聲的介紹,使老蘇激動得在起音時就高了半個音階,儘管他費力掙扎,把臉全脹成豬肝色,但他還算「奮鬥」到底,把黃自的「旗正飄飄」唱完,換得一片掌聲。

  接著,他捏捏喉嚨,唱另一支歌,唱得很出色。老高誇說他的喉管有高度彈性,唱不啞撕不裂的。賀抱著欣賞的態度來聽演唱,說他聽了老蘇唱的歌,有些懷念那個時代了。

  南森跟賀同感,雖然他們年經的這一代只有從書本和傳聞中,約略的觸及那個時代。苦難彰顯了民族的堅忍不拔的性格,熊熊的熱火給予青年們太多的熬煉,太多的鼓舞;那壯闊的、鮮麗的、壁畫般的顏彩,會比映出當前這時代一般青年的虛浮、鬆弛和柔弱,即使醒著,也醒在無力的蒼白裡,拔不出他們耽于嬉樂的習性……在這樣的演唱會上,老蘇特意選唱這幾支歌,說來應該具有它特殊的意義的了。

  希望在這片熱烈的掌聲裡能多有一些沉思。

  南森不知道別人怎樣想,他自己真的在認真思索著,直到美倩出場擔任獨唱節目時,他才從沉思裡醒過來。

  美倩淺藍色的洋裝上衣,白色的圓裙,被一束圓燈舉立在臺上,她唱的第一首歌曲,是同學們都極熟悉的「天倫歌」,她說這首歌是獻給孤兒們的。

  一支人人會唱的歌,由美倩唱出來,一切就顯得不同了!她唱天倫歌,完全把孤兒那份悲酸無告的情感,用和緩悲沉的調子,不激動的流露出來,形成一種吐述。她的表情溫和,略帶些傷感和憂愁,明亮的眼裡,蓄著一層薄薄的濕光,即使唱到高處有些激切,但立刻就轉圓了,使南森覺得在這點上,她很有些像是約翰·貝茲的格調,——蘊蓄和抑制感。愈是如此,歌聲給人的撞擊力愈強,那種內斂的苦痛,使人心裡沉重得透不過一口氣來。

  她唱完這支歌,前排有些女同學在用手帕擦淚,也有許多同學讚美她唱得太好了。

  「你們知道小仙女為什麼喜歡唱這首歌?」一個女孩子跟另一個說:「她沒有父親啦。」

  「是嗎?她卻從來沒提過……難怪她唱得這樣的幽怨,她有那份真摯的情感。」

  南森忽然覺得有一股冰寒的潮水,猛烈的,迅疾的卷騰過來,把自己全身和整個心靈淹沒了!他和美倩相處了這麼久,過從得這樣密切,卻錯估了她,總以為她生長在幸福的家庭裡,才會養成這樣好的性格,怎會猜想到她是失父的孤雛?……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在心裡咬齧著,一時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同情?是關切?還是其它什麼?……像美倩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接受世俗的同情的,她的宗教信仰使她站立著,發出忘我的,關愛人群的光環來。她跟眉珍情形一樣,都是失去了父親,由這些時日的相處,可以想像得出,她比眉珍更為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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