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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高原真有文學家的性格,可惜太鑽牛角尖了。」教授說:「真正的文學,應該是超乎社會知覺的。不過在創作態度上,高原對社會人群缺少真正的關心,一個作家,是人群的關愛者,不光是指導者,這是他需要檢討努力的地方,……以後我會跟他單獨深談的。」

  「戀愛垮成這樣,又作何解呢?教授。」

  「他跟小翠,不適合。」教授平靜的說:「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適合高原的女孩子,也許不在這兒,她應該是經歷過痛苦,又知道珍惜天才的。」

  南森默默的點點頭,覺得陳先生的看法既敏銳,又準確,幾句話就把問題說透了。

  「美倩怎沒跟你在一塊兒?」教授問他說:「你們倆,倒挺適合的。」

  南森立刻臉就紅了。

  「我們只有編雜誌時,常在一起工作,您知道,她是早已訂了婚的。」

  「那倒並不重要,訂了婚跟結了婚完全不一樣。」

  「我們只是彼此……呃,彼此比較瞭解一點的朋友,目前根本談不上什麼的。」

  說是這麼說,明知嘴上的言語,多少有些違心,美倩何嘗又不是如此呢?兩人在一起,空氣就立刻變得溫甜了,說話也帶著蜜味,也許兩人心底有一份共同約制的閥系,親切裡總略略帶一些距離。

  這是不能為任何人道出的秘密,怕教授這種關切的追詰會打破它,南森只好推說有事,急促的告辭,溜回寢室去了。第二天很早,他就和老高、賀,坐在銘賢堂裡等著。海報已經到處張貼出去了,離開演唱會開始還有兩個小時,銘賢堂裡只有他們三個人。紫紅的絨幔在他們的面前靜靜的垂著,一塊陽光像一隻遲緩爬升的金殼蝸牛,在絨幔上爬著。

  「現在只有我們四個人坐在這裡,我說老高,」南森說:「我要正正式式的問你,——你關不關愛別人?」

  「哪有四個人?」賀說:「只有我們三個。」

  「不要嚷嚷,」南森手套在賀的耳朵上,輕輕的說:「就在你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白鬍子的老頭兒,他就是拿撒勒人耶穌。」

  老賀這才恍然大悟的笑說:

  「耶穌來幹什麼?他有興趣聽你們抬杠?」

  「不是,」南森說:「祂今晚沒事,來聽聖樂團的演唱會,所以咱們說話小聲點兒,不要吵得他皺眉毛。」他轉朝老高說:「現在,你答覆我的問題罷。」

  「我難以隱瞞我的內心,」老高說:「我不是救世主耶穌。關愛人,對於我也許是可盡可不盡的義務,卻不是基本的責任,因為,我從沒要求誰關愛我。」

  「那麼你的責任是什麼呢?」

  「呼吸。」老高聳聳肩膀說:「換句話說,就是生存。這不是西方的那一套,我有我自己的邏輯。」

  「說說你的邏輯罷,簡單點兒。」

  「說不清楚,」老高說:「這不是三言兩語的問題。你將來可以讀我的論文,——當它不被退稿的時候,你自然會讀到的。」

  「好,我還想問你,你日後要不要娶妻?」

  「當然娶,」老高說:「這是和生存有關的事,即使它是無可奈何的。」

  「那……那你關不關愛你的太太呢?」南森說:「那時候,孩子生了一打,你們還在談腰帶以上嗎?我不想跟你再抬杠了,老高。我勸你用一點兒殘餘的精神,去摸摸上帝氣翹了的鬍子,沾一點兒宗教味,跟小翠和好罷!這世界上,可以沒有超越的哲學,不可沒有人味。」

  「嘿,哈老哥,你這一套打哪兒學來的?」老高說:「昨天你怎不當場表演呢?」

  「你知道我昨夜沒睡得著覺嗎?老高。」南森說:「好在就要放暑假了,我並不要你現在回答我什麼,趁著假期,你好好的想想就得了。」

  瞧著南森臉上那種罕有的誠懇的神情,老高把原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隔一會兒才說:

  「也許我真的有些毛病,性格上的毛病,被你找著了,如果可能,我就重新再修煉五百年罷。」

  太陽的一塊殘光,爬到幔頂上,逐漸的變淡,從梁間消失了。參加演唱會的同學都已經來了,南森就沒再跟老高說什麼。

  更多的同學湧進來,把前排的座位擠得滿滿的。吊燈的黃輝從人頭頂上潑射下來,舞臺靜靜的等待著啟幕。老高和南森,把他們剛剛爭執的話題收拾起來,又很自然的談到了這次的演唱會。

  「用銘賢堂這地方,作為演唱會的會場,太不理想了!」南森有些感慨的說:「容量小,不聚音,寬度和深度都不夠,舞臺根本不合條件……」

  「理想的地方在維也納呢,老兄。」老高說:「這兒本來就不是音樂廳,是東海專用的小禮拜堂,說它具有小禮拜堂的條件總是夠的。」

  「那麼,我們的國家音樂廳,各大學的音樂廳呢?」

  「正研究計畫建築中。」老高幽了一默說:「據官方的報導,十年前就列入計畫了,後因經費無著,暫時擱淺,不過,遲早又會重新再研究計畫的。」

  「我如果是第一流的音樂家,遇上這種地方,我一定要拒絕演奏或演唱的。」南森說。

  「那沒關係,」老高立即接話說:「那你到旁邊涼快涼快去好了。我們的社會上愛的是流行歌和黃梅調,這兩樣源源供應,沒有好的音樂,他們照樣活得很好。」

  「我很難同意你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老高。」南森有些按捺不住,滿頭冒火說:「難道沒有理想的音樂場地,我們民族的音樂就這樣聽任它萎縮下去嗎?」

  「能不能心平氣和一點,哈老哥。別忘記這兒原來是教堂,你祈禱好了。」老高說:「寒假回臺北,我在西門鬧區一家酒店門前,碰著一個亂髮蓬蓬的人。『你知他是誰?老高,』我的朋友跟我說。『好像是越獄的囚犯,』我說。眼看他走進酒店去了!……『當代有名的作曲家,』我的朋友說:『他住歐洲住了很多年,一心要回國來發展我們的民族音樂,結果他整天在酒店裡藉酒治愁。』」

  「他的定力不夠。」南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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