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六六


  「怎樣?畢業論文不能用這事來寫嗎?你不要忘記,採擇的角度愈小,鍥入的程度愈深。」

  「我得先提示你,你將來寫論文的時候,在孔子、孟子、荀子、朱子、程子之外,少用莊子和老子,特別要多聽聽高子,用幾句高子曰,」老高若有其事的說:「否則,你用這種題材,是很難過關的。」

  「什麼高子矮子?諸子百家裡頭,我還沒聽過高子是何許人物呢!你怕是鄉願主義,把姓高的抬舉得過了份了罷!」南森說。

  老高不以為然的聳聳肩膀:

  「諸子百家跟煙酒公賣不同,你必須要先在觀念上澄清澄清,——學術是不能用公賣制度的。諸子之後,就不能有新諸子了嗎?我說的高子,是跟張子同時代的,研究張子的能出碩士,研究高子的,能出博士,何況你要寫的, 只是區區一篇學士論文呢!」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一個高子我已經搞不清啦,那位張子又是誰呀?」

  「好。」老高說:「我講給你的全當作笑話聽罷:有一回,我們,一座研究所產生了一位碩士,這位碩士老兄的畢業論文裡,一共出現了好幾次張子曰,如何如何,……審查論文的委員們看了這個張子曰,全弄不清張子是何許人也,儘管到處去翻查圖書善本,也找不出根據來證明張子是哪朝哪代的人物。」

  「這很簡單!」南森心直口快的說:「如果我是審查委員,找那位同學來問一問不就得了嗎?」

  「真有這麼簡單?」老高笑說:「那些年高德劭的教授先生們,習慣了打腫臉充胖子,誰願意背上『孤陋寡聞』四個字?……既然弄不懂,當然默認了張子也算一子啦!——第一個看卷的先生通過了,第二個當然不甘示『弱』,以後一帆風『順』,那個同學的碩士帽子,就正正式式的戴上啦。」

  「你說了半天,還沒說出張子是誰呢!」

  「當時誰也不知道。」老高說:「過了兩年,一位最後看卷的教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遇著這位碩士的一個同學,順便問說:『某人那篇論文,裡頭好像提過好幾次,張子曰如何如何,張子究竟是誰?直到現在我心裡始終存疑,大惑不解呢!』對方調侃說:『那老師您怎麼會通過他的呢?』教授說:『我是看前面幾位國學權威都通過了,想來他們當然有他們的道理,我怕真是學問不到家,不敢提出異議,……』對方說:『我告訴您罷,那個所謂張子,就是我們學校後門外面,賣麵條的老張!我們常去面攤上吃麵條,聽他發議論,大家都替他取了諢名,叫做張子,那位張子說的話,當然就是「張子曰」了!』那位教授一聽,悠悠然的就暈過去了。醒後他歎說:『學術要是走向街頭,我的飯碗就得砸啦!……賣麵條的老張的議論,竟然出現在碩士論文裡,跟先聖先賢並列,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呀!』……『其實用不著大驚小怪,』那個說:『我沒說,你們不也就順理成章的通過了嗎!可見一個不識字賣麵條的人說話,照樣有些學術份量呢!』……」

  「好了,好了,你再說,連我也要笑暈啦!」南森大笑說:「諷刺,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你說的是事實嗎?」

  「事實與否,對我們並不重要,我把它當成一種警世的象徵來看,倒是很值得玩味的,」老高說:「賣麵條的老張既是張子,以此類推,我高某當然是高子,你當然是黎子……我的意思是說:生存在世上的任何人,他們所提供的生存經驗,都是和社會整體生存情境息息相關。儘管密度不同,深淺有別,卻都是學術形成的新的養份,尤其是社會學門……」老高又在那兒滔滔不絕的發起他的怪論來了。

  在寬闊多樹的東海校園裡,九百多位男女同學,全像是青春的群樹,各有各的認識,各抒各的不同意見,即使那些看法、觀點是偏頗或是不成熟的,而那卻是發揮創意必經的階梯。他們在那些對各項事物的不同認識上,逐漸滲入了他們自己的心性,就如同蓬亂的小樹,初發起千百條橫向的枒杈。

  由於老高的那些怪論做導引,南森單獨的思索過更多更多的問題。有時他試圖把若干社會學理澄清於當代人的生活思想、意識和行為,有時他試著把若干表態現象和書本隔離,運用他自己的心靈,去觀照和分析,這樣,他經驗到魚遊般的沉思的樂趣。

  這是他在初進東海時沒曾經驗過的。

  他在走向成年了。雖然他有著孩子氣的輕鬆狂熱的一面,他同時也有了真正稱得上嚴肅的深思。

  跳牆事件發生後,他就儘量避免去女生宿舍找美倩了。老蘇說得不錯,人怕出名豬怕肥,南森已經深深的體會到了,那些好奇的女孩一見著他,就會在一邊指指點點的發議論,使他很感局促。倒是美倩、大娃娃和小翠等幾個熟悉他的人,都沒有笑過他,日子過久了,南森也覺得無所謂了。好在大家在學期結束前,都沒有一點兒談談說說的空閒,一連串的考「浪」,比熱浪更熱,幾乎把人的心和眼都囚在書本裡面。

  「我的英文選A組,豐富得有些吃不消,看樣子,要去配眼鏡了!」他跟老蘇說。

  「沒什麼好怨苦的,哈老哥!」老蘇說:「這是生活的焦點,比方火車頭爬坡,光是窮叫沒有用,得不斷的添水加煤塊才行!」

  「我到哪兒去找那麼多的水和煤塊?」

  「我告訴你罷,你不妨在最緊張的時刻,摻點兒老蘇式的樂天,以及那種烏龜式的愛情。在大度山上,我們生活的新鮮感已經過去了,日子像長了翅膀,飛得才快呢!什麼考試,K書,熬夜,全都一眨眼就過去了,你怎不提前懷戀懷戀?……記憶總是美好的!」

  「不錯,你的話抵得過一支香煙。」老高在一邊說:「就有那麼過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