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六七


  「你應該說給那些快畢業的人聽!」老賀說:「他們沒有幾個饅頭吃啦!滾滾長江東逝水,驪歌就要把他們踢下山,到滾滾紅塵裡去擠去淘,想來好不可怕。我們的第一年,轉眼就泡了湯啦!」

  事實上大家都覺得,大一上學期的焦點,是耶誕節的歡悅氣氛,下學期的焦點便是送別畢業生和考試過關。雖說自己距離畢業還有整整的三年,但至少那將構成一種警示著滾動的時間同樣會把他們推走。

  「你們都甭窮緊張,」老蘇說:「來段音樂,把細胞潤滑一下罷!哈老哥的電唱機要物盡其用,否則,我就得拉開嗓門兒鋸鋸你們的神經了!」

  204室在考浪的侵襲之下,生活仍然是輕快的;每天一清早,老高首先打開電唱機,用音樂來潤滑細胞。距離暑假沒有多少日子了,學校裡有一次英文背誦比賽,使用別開生面的舞臺表演方式。南森、小翠、美倩同在一組,背誦那首很有童趣的「老鼠們的晚宴」,成天在念念有詞,黑老鼠、白老鼠、胖老鼠、瘦老鼠……老蘇是聖樂團的男高音,他們為了歡送畢業同學,在籌備著一項規模很大的演唱會,成天在宿舍後面練嗓子,那喉嚨宏亮得出奇,簡直可以聲聞數裡。

  「乖乖,吃不消!」老高嘲笑老蘇說:「如果我們稱小仙女是東海之鶯,你知你該得什麼綽號?」

  「一定是東方的卡羅素。」老蘇說。

  「不,那太委屈你老兄一點了,」老高說:「你吼叫起來唔昂唔昂的,倒像大度山之驢呢!人說:牛不知力大,驢不知臉長。要是有自知之明,就不會自比卡羅素了。」

  「妙極了!」老蘇說:「那一天,我就來它一個『驢』音繞梁,六日不絕罷。怎樣?哈老哥,你的老鼠們的晚宴就要開始啦!」

  「還要參加抽籤,」南森說:「臨時抽著什麼節目,就表演什麼節目,也許我們預先準備了的反而用不上,卻黏起鬍子,朗誦一段莎士比亞呢。」

  「好,到時候,你們主誦,我鼻子裡打哼,算是陪誦罷,」老蘇說:「好好的掩護我一下,傢伙!」

  英文背誦比賽,如期在銘賢堂舉行了。緊張、忙碌而又興奮的大一的同學們,擠了一屋子,小型的舞臺上,垂著黑絨幔子,幔上亮著金字。老蘇臨時抱了一下子佛腳,找不參加背誦的老高惡補三分鐘,在推派南森去參加抽籤時,他說:

  「天靈靈,地靈靈,千萬不要把我老蘇弄上臺去唱獨腳戲,那不是莎士比亞,那就是『傻子齜牙』了!」

  幸好南森抽得的正是他們準備了很久的「老鼠的晚宴」,把老蘇安排為一隻黑老鼠,老蘇額手稱慶之餘,又咧開嘴笑說:

  「這是一堂『陰溝裡戲』(與英文諧音),耍老鼠的寶,我只要嘴唇動一動,哈老哥你在後面開腔幫襯幫襯,只當演雙簧,就得了!——我連一句都背不得,只好拿個『表情』獎。」

  「化裝去罷,黑老鼠,」南森拖著他說:「千萬不要表錯了『情』,那我可掩護不了!」

  無論如何,對於這種把學習和娛樂融和在一起的考試方法,大家都有著極大的興趣,每一組也都有著很精彩的表現,輪到A組裡南森他們這小組時,每一隻化裝的老鼠都蹦蹦跳跳的上臺亮相,這些黑的、白的、胖的、瘦的老鼠們各存千秋,只有老蘇是只傻老鼠,看著左右的動作和表情行事,結果兩面不能兼顧,盡出笑話,到後來,他乾脆老起臉皮,在臺上大跳踢踏舞,逗得哄堂大笑。老蘇鞠躬下臺時,還有人鼓掌要他再來一個。

  「怎麼樣?」老蘇到後臺用英語說:「陰溝裡吃肥肉骨頭,咱們化裝的老鼠全算攫著啦。」

  「無論出了多少洋相,老蘇的玩笑總是照開。」小翠說:「你那天學正經呀?」

  「二年級。」老蘇說:「到了三年級,除了正經,還得成天作深思狀,皺起眉頭。到了四年級,我得哭著過了,——離此一步,那兒還有大度山?你們女孩情感豐富,等著看畢業的老哥老姐們哭罷。」

  應屆的畢業典禮,是在體育館舉行的,從各處湧聚的來賓和家長,觀禮的親屬,使靜靜的校區變得溫暖喧鬧起來。那天上午,女孩子們都去練習合唱去了,南森和老高沒有事,坐在陽光下的草坪上,遠遠的看著。他們看到那些穿上黑色學士服的四年級同學,陪著他們的家人親友,在校園裡踱過,兩人的眼裡,都有著感觸的光。那些同學,已經踏上大學的最後一步,變成一些即將消逝的、活動的風景,而三年之後,那些人就都會變成自己了……他們彼此都沒說什麼,老高用手撫摸著陽光下柔嫩的草葉,南森放眼去看天邊飄浮的雲朵。

  大風琴的聲音,從那邊徐徐流瀉出來,那種重濁、渾厚又廣遠宏亮的管音,好像說出四年級的學長們在學的日子,說出他們一切的歡樂、哀愁的生活感受,以及他們對母校的留戀和對他們自己未來的盼望……總是那樣的茫茫,還是太年輕罷?

  「我真羡慕老蘇的性格。」老高突然這樣說:「在這方面,他比我們誰都要灑脫得多……」

  「你是說,我們想得太多?」

  「可惜做得太少。」

  「也不能這樣說。」南森說:「我們不是把所有的時間都軋上了?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對於社會,我們根本缺乏深入廣大的瞭解;搞創作罷,又缺少生活的支撐,盡是情感兮兮的一堆夢話;論學術罷,內心更牙盾透了。——這種關在校門裡的『學術』,究竟有多大的重量?」

  「除了一窩蜂的科學,」老高苦笑說:「我們可不是學那一門的。我覺得,不光是我們年輕人,今天社會上,有更多學歷史的,研究社會學的,從事文學藝術創作的人,如果他們嚴肅負責的話,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究竟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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