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五一


  「當然,留在這兒很好,人情味很濃,」亨德說:「可是,我應當回到美國去,中國人有葉落歸根的思想,我在中國待了一輩子,也從中國文化裡學著一些,我要回到老家去。」

  陽光射在車窗玻璃上,有一些抖動著的光斑落在亨德教授的瘦臉上,稀疏的、銀白的毛髮,一架金邊眼鏡,使那張臉看起來疲倦而安泰,彌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溫藹氣息,使人喜歡又使人尊敬。

  南森雖沒有上過亨德教授的課,但從好幾位學長那兒,聽到一些關於亨德的事情。他是個很虔誠的基督徒,但從沒在嘴裡表現過,從他待人接物,使人觸及的是他的心,他的熱腸,他從小勉強誰去接受基督的教義,他把它解釋成:那是一種恩寵,一種聖緣,人與上帝相交,就如同人與人相交而成莫逆時那種種機緣一樣……他和亨德教授私下談過很多話,也聽過他的一些生存的經驗,但對於南森來說,聽別人的經驗,就和隔著雨衣淋雨一樣,雖然瞭解了雨是什麼,但總不真切,不能體會到雨淋衣濕的滋味,他 只是從心裡敬佩著這個老人……中國的風吹皺了他曾是年輕的臉孔,中國的雨濕過他的半生。

  如今,他臨到退休的時刻了,仍在為著中國盡力,他所利用的,全是從中國工作中汲取的經驗,他並不標榜什麼東方和西方。傍著這老人坐著,南森只覺得無須去思想什麼,自有一種溫暖充實的感覺,——這也算是一種感染罷?

  由於亨德教授的帶領,南森所接觸到的,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世界,——盲童的世界。他極端敏說的感覺,使他立即就企圖進入這個世界。因此,在有人引導著他們參觀學校的建築和環境時,南森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那些沒有眼睛的孩子們的臉上。

  「在這裡,我真不知道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我覺得,瞭解他們是最要緊的。」美倩說:「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漾,你讀社會系,應該知道得比我們多。海倫·凱勒完成了太多有關於盲人福利事業,只因為她本身就是盲人;我是說,她比普通人更瞭解盲人所受的那許多痛苦。」

  「你是頭一回來這兒?」

  「不是。」美倩說:「我已經來過很多回了。」

  「大娃娃也來過?」

  「嗯,」大娃娃笑得瞇著眼:「我們的團契,來送過禮物給他們,我來過兩次,這是第三回。」

  「原來你們是兩匹識途的老馬,」老蘇說起話來,總有些濫用字眼兒:「等會兒分組訪問時,我們跟著你們走,准沒錯,要不然,我就呆啦!」

  「老蘇會呆,連我都沒聽說過。」老高插進來說。

  他們站在通道口,春風吹蕩過來,有些涼意。亨德教授和陪同的人過來,請工作營的朋友到教室裡去和那些小朋友見面。老賀、老高、南森和美倩在一起,老蘇和大娃娃、小翠在一起,他們穿過通道,就分開了。

  「我從沒跟盲人在一起相處過。」老高說。

  「我也是。」老賀細聲的說:「一看見這群孩子我就會想起童年夜晚聽到的,按摩女的笛聲,……有些冷,有些淒涼,我想,盲人的心境,多半也是這樣的罷?生活在黑漆漆的世界裡,真不是滋味……」

  「這只是你個人的想法。」老高說:「生命的本身,極為強韌,實際上,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會活下去,掙扎著克服困難,就構成了一項意義,這意義只有他們懂得。怎樣幫助有殘疾的兒童和成人,使他們多領略這個世界的溫情,這應該是社會的責任,——不光是憐憫和同情。」

  「這不是酸的時候,老高。」南森說:「來盡你的『責任』罷!」

  他們一進屋子,就被一大群盲童圍住了。

  那群沒有眼的孩子,先用觸覺來試探來人的反應態度,他們用手來摸觸他們的衣服,抓他們的手,碰觸他們的身體;當他們的笑聲和親切的反應被盲童感覺到了之後,他們就更放心的挨近身子,摸觸他們的臉、耳、發……

  「你們是從東海大學來的?」

  「怎麼知道?」

  「學校裡說的,說你們要來。」

  一個孩子靠在美倩的身邊,怯怯的說:

  「你們是誰?我們認識?還是不認識?」

  「你猜猜罷?」老高說:「猜著了,分糖菓。」

  「她會聞著的。」美倩說:「他們敏感得很。」

  「我聽出是誰了!」一個男孩肯定的說:「她是東海團契裡的美倩姐姐。」

  他跑過來,拉拉美倩的手,又挨次的把那三個摸觸摸觸,聞嗅聞嗅說:

  「這三個都是生人。」又特別摸摸南森說:「這個頭髮彎彎曲曲,像綿羊的毛。」

  「真的嗎?」

  「不信,你們都來摸摸看。」

  「他一定是外國人,——外國人彎頭髮。」

  「不。」那男孩說:「他身上的氣味,是中國氣味,一點羊腥味都沒有。」

  他們都哈哈的笑了起來,湧迸出一股無邪的天真。

  「你們真厲害,我們來分糖菓罷。」老高說。

  老高拿出預先準備的糖菓,一包一包的分著,南森卻跟老賀互望了一眼,驚異于這些孩子們特殊的辨認能力,那決非一般人所能及的。

  「你瞧,他們多麼活潑。」南森說。

  「一點兒也不像我想像的樣子,」老賀說:「這些活潑的小老鼠,比我小時候聰明多了。」

  幾個盲童過來,把南森圍繞著,他們多少帶點小心翼翼的樣子,去摸那被形容成「綿羊毛」似的頭髮。南森索性把一個最小的男童抱在膝頭上,任他摸個痛快,他的小手常有些輕微的顫慄,像蝸牛觸角般的靈敏,那彷佛不是撫觸,而是一種心靈的探索。

  「你姓什麼?」那男孩說。

  「姓黎,」南森說。

  「黎哥哥。」他說:「你會不會講故事?」

  「會,當然會。」一個女孩說:「他下巴上有鬍子,——有鬍子的人都會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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