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四七


  「問路去罷,我們的硬漢,」美倩說:「你當真願意留在山窩裡淋雨過夜?」

  「總算爬過山了,」南森說:「這一次迷路,是值得紀念的經驗,一個人真要做硬漢,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順著小孩指點的方向,摸路下山,南森一點兒也沒後悔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要有意的用潮濕和寒冷來磨折磨折自己,他面對著風雨和泥濘,正跟眉珍看社會一樣,他不願被社會模式壓變了形,也不願長久的做一個關在學校裡躲避風雨的孩子。

  而正因他那股野性的生命力,使他嘗到了迷路的滋味……

  下山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公墓,那邊有個亭子,和美倩過去休息,南森才覺得肚子餓了。

  「我應該對你道歉,至少,害得你連午飯也沒吃。」

  「橫豎越是這樣,越值得紀念。」

  「這就是真麂皮手套,不同於你那羊皮手套的地方?……所以我說,我是不適合談戀愛的,——除非對方真正是個登山協會的會員。」

  「你這一篇寒假之歌,寫完了!」美倩說:「我是你的驚嘆號。」

  「對了!我們可以吃點兒東西再走。」

  「見鬼,墳場上,有什麼東西好吃?」

  「你的提袋裡,可不是裝著早上塞進去的那一包煎年糕嗎?——早上你說吃不下,如今可派上用場了,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哈,你不提,我真的忘了。」

  兩人打開提袋,取出年糕來,吃著。

  「熱的不吃,如今要吃冷的,我們真的很顛倒。」

  「主意是你出的,我是客人。」

  「你這樣子,回淡水去,跟你姑媽怎麼說?」

  「很簡單,我說我去看同學,他是個瘋子。他帶我去爬硬漢嶺,結果爬到無名山去了。」

  兩人道別時,倒是很愉快的。南森回到家,換下濕衣,把自己投擲在軟軟的床上,忽然又抑鬱起來了。短短的寒假,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呢?白白的一片,像山裡浮游的雲霧,把人包裹著。和眉珍平平淡淡的見了一次面,跟美倩顛顛倒倒的爬過一次山,全部都開始同時也結束在這裡,日子是一張揉縐了的白紙……

  還是早些回東海去罷,那些在校時常被忽略的樹林,小徑,綠化的紅土,滋潤的花木,草地上的石頭,可以當凳子的方燈,……在回憶中,一切都美化了。第一學期的大學生活,像剛暖了一口芬芳的葡萄酒,酸裡有著沁甜,餘味無窮,也像剛學會游泳,引起人很大的野心,想要遊過一片碧綠的海洋。

  啼明鳥沒有啼叫。

  而大度山已經是春天了……

  §七

  大度山的春,像個睡醒的美人,每個細胞都湧現出生的綠意,連長綠的松樹尖,都是嫩綠發亮的,一排排望上去,全是春,全是春,在呼著喚著人。鳳凰木使林蔭大道變成一隻碧色的圓筒,相思樹也抖掉一冬的苦思,換上迎春的新裝。女孩子們全都變得輕盈了,窕窈了,走著如同飛著,在陽光下露出迷人的春的喜悅。

  南森最早跳進春的躍動裡。

  也許整個冬季被浸在臺北盆地的陰濕裡,發黴的心很容易被朗亮的陽光、帶著草香的風和那些明朗的、鮮麗的顏色挑動罷?使他有意的把那次和眉珍的短暫見面,不愉快的淋雨爬山的事淡忘了。

  他到處跑著,吹著草尖的露滴,吹著輕盈快速的口哨,他那一團蓬草似的亂髮,也被春風吹得起浪,白襯衫,牛仔褲,發光的前額,紅潤的嘴唇,使他渾身的骨節也迸裂著春意春情。

  「這片草地多美,美得使人想打滾!」下課時,他跟一夥熟悉的男女同學說:「誰願意參加打滾比賽,我來主持報名!」

  「誰欠洗衣店的洗衣費了?」老賀細聲說:「草地上全是露水。」

  「你懂個屁。——有露水才涼快呢!」

  「請問主持人,冠軍有什麼獎品?」

  南森指著穿水綠衫子的小翠說:

  「誰得冠軍,誰就可以得到我們系花的一粒香吻!——精神上的香吻!」

  他的話還沒說完呢,一夥男孩子早就哄哄叫的「啊咦」起來,爭先恐後的橫倒身子,在那片新修剪過的草地上朝前飛滾,老蘇滾動的姿態很笨拙,一面滾,一面心不在焉的回頭打著哈哈說:

  「小翠你當心,我是剛剛吃過大蒜的。」

  不過他滾動的方向不夠準確,滾著滾著,繞了一個圈子又滾回來了,這回他得到一個很實際的「吻」,不過地位略有不同,——小翠的鞋底吻著了他的屁股。

  她笑出一口細緻的白牙說:

  「我替你加把勁兒好了!」

  正因窗外的春景太迷人,大夥兒甚至連上起課來都有些心不在焉。窗外的陽光亮得耀眼,露珠滴下草葉,滲到紅泥的心裡,一群群的張鳥,輕快的掠過廊間,吱吱喳喳的喧語不停;最使人心迷目亂的,是草原上的野花,純白的星星草,是綠色草野上發亮的星粒,淡紫色的圓球草花,更是開得茂密,開得燦爛,紫和白,紅和黃交織著,開滿遠遠近近的草原。

  「定下心來罷,這正上著課呢!」

  南森屢次這樣的警告著自己,他立即發現他渾身的細胞都被春天鼓動了,根本控制不了。上B組的英文課時,教授的話混融成一片春夢中的囈語,一些流浮的泡沫似的擴散開來,在教室溫寂的空氣裡旋回著,昇華著,跟吱吱的鳥語,嗡嗡的蜂鳴匯合,難解難分。穿綠底白花衫子的小翠是一條摩登的小魚,別的女孩也是,她們衣上裙上的花紋和圖案,都在人一剎幻覺裡活動起來,像流水和粼波絞動的水藻,那是踏舞著的春風。

  不但同學們被春光感染著,連B組的拉普麗教授常常板著的臉,也變得明亮,變得柔和了。在課堂上,她教授學生誦讀英文時,要特別注意音節,要能讀出那文字中所含蘊的感情,她說著,便讀起一首很美的抒情詩來——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拉普麗教授是典型的美國老婦人,過胖的圓臉,多皺的堆積在下巴和頸間的脂肪,使她看來有些鬆弛和臃腫,唯有那雙深凹的大眼,仍令人能感到她少女時代一如春樣明媚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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