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四六


  「也許。」南森說:「眉珍平時也是極喜歡爬山的,今天為什麼不來?……她不再是大學生,她是進入社會的人,有擔子,又有責任,她硬被壓成成人了。她並不是性格冷靜,不夠熱情, 只因為我們之間,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民族並不怕孩子多呀,孩子越多,越有朝氣,否則,這山上恐怕連路都沒有了。」

  「我不是意指這個,」南森說:「我跟你意見相同,怕這社會像壓罐頭的機器一樣,當我們有一天走出校門,只要輕輕一壓,我們就野性盡失,規規矩矩的變成一個模式的成品啦。」

  也許是在山上的關係,雲層很低很厚,一陣風來,有幾點錢大的雨滴打在南森和美倩的身上,太陽只露面了一會兒功夫,又隱到雲層背後去了。

  「天陰下來了!」美倩說。

  「不會來雨罷?」南森望望廟後被白色的雲霧鎖住的山峰,耽心的說:「真要落起雨來,那我們就涼快到家了!嘿嘿,落湯雞兩隻,這可不是夏天啊!」

  「用不著嚇我。」美倩指著觀音廟說:「那邊有商店我們去買兩頂斗笠,這山不太高,很容易爬的。」

  到廚旁買了斗笠,造廟去吃了兩盞熱茶,兩人又傻乎乎的朝上爬。雨真的開始落了,雨絲很細微,霏霏的雨屑兒,白濛濛的,像一片浸人的寒霧。一層層捲動著的雲氣覆著遠峰和山林,交纏著,翻滾著,像兩個柔道專家在互相撲擊。驟起的山風挾雨而來,振人衣袂,使人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雨雖只落了一會兒功夫,那條未幹的山路可又重新變滑了,石面上的苔衣飽脹,讓人把不穩腳步,穿皮鞋的美倩險些摔跤。

  「回去罷,美倩。」南森說:「正因為不是夏天,我願意放棄堅持。」

  「用不著替我擔心,你儘管做『硬漢』好了!」美倩朝下指著說:「我能摸著上山,就能摸回淡水,那邊不就是淡水嗎?」

  雨大起來,山風在林梢上弄出狼嘷虎嘯的怪聲,水淋淋的鞋底踩在水淋淋的石級上,滑得像在溜冰,兩人必須彎著腰,不斷的抓牢石級邊的蒿草。即使這樣,兩個人都摔了跤,開始,紀錄是二比一,南森領先。

  「我的老天,硬漢嶺我不是沒爬過,」南森那一頭蓬草似的亂髮,散在額門上,朝下滴著水,神情有些狼狽,自嘲說:「像今天這樣猛摔,可沒曾有過,看樣子,想做硬漢,頗不簡單呢!」

  「你的爬山技術不佳,——勇而無謀。」美倩說:「所以才會刷新摔跤紀錄。」

  「你是靠上帝保佑,我猜是。」

  山風像巨斧,朝人頭頂上猛劈下來,兩人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只顧急速的爬著,爬到一個平坦的地方,石階斷了,接著是一道又黏又黃、又厚又濕的泥地,兩旁的野草搖起波浪來,風在上面發狂。

  兩個人又緊張又興奮,又有些疲倦,但不時牽起手來,隔雨互望,對笑著。

  「真有點兒冷了。」美倩說:「好低的雲。」

  「硬漢嶺還沒有到呢!」

  雲真的低壓下來,就在人的眼前,身後,一團一團,一塊一塊,飛絮般的飄著,繞著,到處都雲煙迷漫,使人看不到二十公尺以外的地方。雨更密了,就像從濕棉絮裡擰出來似的,兩人的毛衣都濕了。

  「這雲,有些像鴨絨被子,很詩,很詩。哎——呀。我的鞋。」

  「你的鞋呢?」

  「叫黃泥巴咬掉了!」

  「黃泥路滑雨雲低,——像不像詩?」南森說:「你的鞋子。」

  「東海頑童腸斷時,——配得上罷?」美倩一面穿上泥鞋,一面笑說:「可惜只有兩句,不能成詩。」

  「不要緊,等開學時,拿去請教蕭繼宗先生,請他發發慈騷,替我們貂續狗尾,配兩句罷!」

  「算了,蕭先生不會打油。」美倩的手和臉都凍得紅紅的,有些像韓國蘋菓,也許因為爬山費力罷,她鬢邊卻有著一股熱熱的汗氣,從斗笠下蒸騰出來。

  這樣沒有方向的爬了很久,美倩想起來問說:

  「硬漢嶺是誰取的名字?怪特殊的。」

  「一群軍人。」南森說:「嶺上還有一座紀念碑。」

  「在哪邊呀?」

  「在前面,大概不會遠了。」

  四野是那樣的迷茫,看不見任何一座山頭,兩人只顧向前面去,總沒有發現紀念碑在什麼地方。

  「恐怕你摸迷了路,」美倩說:「快四點鐘了。」

  「不會罷,我們再找找看。」

  不多久,南森發現再不能欺騙自己了,因為腳下明明已經走下坡的路,而不是朝上爬。他迷路了,害得美倩也跟在一起迷路了。下坡更難走,一會兒有路,一會兒盡跳著地瓜田,既然是下山,找路回臺北,回士林都不是難事,沒爬上硬漢嶺,可有些不甘心。

  相思樹林子牽著手,濕淋淋的,兩個人渾身也是濕淋淋的。一陣大風刮過來,連續的雲煙被吹薄了,哦,看到遠遠的淡水河,結了冰似的,一片白,一剎那間,雲煙又把那塊空洞補嚴,什麼都看不到了。

  天色黯下來,暝暝曚曚的,好白好白的雲山!有一條比較寬廣的牛車路展開了,黃得更深的泥地,使鞋底黏有兩寸厚,必須費力的跋涉著。天快黑的時候,才找著一間小茅屋,竹籬牆,小窗洞,有兩個孩子正在門邊玩雨滴,一面咿咿唔唔的唱著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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