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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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森原想再說什麼,瞧見眉珍這樣,便頓住口,不再說下去了。對於一個倔強但學習欲望極強的女孩,失學誠然是一種很大的痛苦,他能約略的體念到眉珍的心情。而比較幸福的一群,入了學又怎樣呢?同時覺得飄浮,覺得空虛,想攫著什麼,卻什麼也沒攫著,雖說同樣是痛苦,兩者畢竟不同……說是時代加給青年的苦悶和壓力嗎?說是這社會頹靡嗎?彷佛都不是,每個年輕的生命,在青春期都會有他們各自的糾結,卷成一股漩渦,而痛苦會使人精神發育,心靈成長…… 兩個初次見面的女孩談得很投契,使南森不得不把時間讓給她們,自己只是在聽話;他立刻發覺,聽她們的談話真是很快樂的事情,它能夠像熱咖啡溶解方糖似的,把人心裡抑壓著的什麼,一塊一塊的溶解掉。 眉珍對東海很入迷,美倩就跟她說起那多風、多樹,也多夢的地方,說黎明前千百種鳥啼,星夜裡燃在夢穀的野火,以及常有男同學來「踢腳」的圖書館,她所聽所見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所謂失學,也不過是少作一場夢罷了。」美倩說:「少一場夢也好,免得再去品嘗夢醒後的淒涼。存心求學問,何處不可求呢?……世上原就沒有學門把人隔著,不是嗎?眉珍。」 「作夢雖然不一定是宗好事,」眉珍說:「可是,沒有夢的年輕人怕會更悲哀罷?對不起,——我母親醒了,我得倒水給她吃藥。」 「弟弟跟妹妹不在?」美倩說。 「到他們老師家裡拜年去了。」 眉珍進房後,美倩悄悄的跟南森說: 「她真是個聰慧的好女孩。」 「我從來沒說過不是呀!」南森說。 「你為什麼很少說話呢?」 「不知道,」南森鎖起眉毛,有些困惑似的:「沒見著她時,成天想來看她,見了她,又說不出什麼來;說自己的夢給沒夢的人聽?……我些裡好像叫什麼重東西壓著似的,透不過氣來。我想,我們得跟伯母打個招呼走了,難不成還要眉珍為我們忙飯?」 美倩舉腕看看表,說: 「真的該告辭了,你打算回士林?」 「不,我想去爬山。」 「爬山?」 「嗯,你怎樣?」 「陪你爬山好了!」美倩說:「人有時候做一兩件不明白理由的事情,也滿有趣的。比如大新年去爬山多新鮮?」 離開那座灰黯的木樓時,眉珍只送到梯口,低低的,叮囑似說了幾個字,南森覺得胸膛被什麼壓迫著,眉珍站在濃烈的陰黯裡,白白的身影像是一座浮雕,——經常在他夢裡出現的浮雕,看著很近,在感覺裡卻變得很遠。這一次見面,心裡紛亂得近乎麻木,把時間空坐過去,原不是自己所想的。 下了樓,走到街上,再回過頭去仰望,眉珍還站在樓欄邊揮手,彷佛真的是送別遠客,就有那麼一種離情。一路上,南森鬱鬱的走著,不說話,美倩瞟著他說了: 「哈老哥,你今天怎麼這樣的『哈』?」 「也許我錯了,我不該在這時候來看眉珍的。」 「眉珍的處境和心情,都跟我們不同,」南森想了一想,緩緩的又說:「我們眼看著她處境這樣差,又沒有能力幫助她,結果,自己也跟著鬱悶,何苦呢?……要不是你在這兒陪她談談,我更不知怎樣才好了。」 「這只是你個人的看法,事實上,我並不覺得眉珍心情有什麼不好。」美倩說:「你是過份替她擔憂了!她母親的病,慢慢會好的,你沒道理把自己弄得『哈』裡『哈』氣的,不是嗎?」 「正因為不想再『哈』下去,我才決意去爬山。」南森握握拳,挺挺胸脯說:「爬得高,看得遠,用幾口新鮮空氣,把暈糊糊的腦袋洗一洗,也許我就會振作起來了!——你如果不願跟著我傻,我就送你到車站。」 「到車站幹什麼?」 「回淡水,」南森說:「或者回高雄,——去找你的那『「牛皮手套』去。」 「好呀,你就是這樣逐客的嗎?」, 「不是,是表示我的傻勁來了,也許會害得你回去抱著腿哼三天,不得不預先聲明。」 「我不知道你要爬阿爾卑斯?還是額非爾斯?」美倩說:「玉山主峰我上去過,回來沒哼三天,卻足足唱了三天。」 「真的嗎?」 「我是登山協會的老會員。」 「好,算我有眼不識泰山。」南森說:「我們去爬臺灣附近的一座小山——硬漢嶺罷。」 快近中午的時刻,兩個人踏著石級,遠遠望見了觀音廟,那兒正是入山的路徑。天色還算是半陰半晴,可是風卻很尖冷,越走近山根,冷意越濃,使戴著手套的手指,卻凍得像是冰棒,又脆又硬。 兩個人很有勁的開始登山,那條石徑很荒冷,前前後後,都沒見其他的爬山人。一會兒,並肩到了觀音廟,南森忽然笑說: 「你覺不覺得我們從心理到行為,仍然像是孩子?大新年裡,說爬山,就真的來爬山。」 「你為什麼好好的又問這個?主意是你出的。」美倩說:「像孩子又怎樣?」 「問題是在於:我們早已經不是孩子了。」南森用感喟的語調說:「大學裡的學生,不光是你和我,幾乎有很多很多人,偶爾都會想到這一點,談起概念來,每個人都自認為英雄豪傑,或是國家的棟樑,但在現實生活裡,他們既沒有擔子,又沒有責任,仍然是個孩子罷了!……我到今天才知道,我也是這樣。」 「爬山爬出來的靈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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