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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打算重演羅馬焚城嗎?」美倩說:「我建議你真的噴火之前,應該先檢查消防設備,自來水的水壓。現在,我們還是先找美奇服裝店罷!」

  新年裡,窄街上一群一簇的,全是穿新衣戴新帽的孩子,在玩槍遊戲,燃放沖天炮、水鴛鴦、摜炮和串兒鞭;偶爾有些牽著抱著的拜年的人走過,或是你攙我扶的醉漢,一路灑落下哄哄的笑聲。南森問過一家開雜貨店的商戶,美倩問過兩位在人家拜年出來的太太,得著的全是同樣的回答,——不知道。

  「我再去問問三輪車夫,看看他們知不知道,」南森說:「假如知道在哪條街就好了。」

  正好那邊有個三輪車班子,幾個車夫約莫也喝過幾杯早酒,臉孔紅紅的,正圍在那邊的廊下賭紙牌,南森問他們時,有兩個倒是很熱心,但連他們也弄不清什麼「美奇」服裝店。

  「這兒,沒人比我們更熟了,你只要說什麼街巷,我們全知道,至於什麼服裝店,誰也弄不清楚。」一個年紀較大些的漢子說:「連在哪條街也不曉得嗎?」

  「就是不曉得才問的。」南森說。

  「後面有幾家服裝店,你不妨去問問。」那車夫說:「也許他們同行同業,會知道也不一定。」

  這樣的跑著,問著,找著了一家「美琪」,卻不是「美奇」,倒是一家燙髮院的女孩子,說她知道那地方,要穿過一座騎樓,走過一條窄巷,再經過一塊正在蓋房子的工地,左轉後再朝右轉,那邊有一條斷街。

  「好像就在那街上。」她說:「隔壁有一家豆腐店,你們自己去問問看罷!」

  南森和美倩依照她所指的路,七彎八拐走到那條單獨的小街上,雨後的泥濘沒幹,鞋都踩髒了。但他們總算找到了「美奇」服裝店。在那條很髒很亂,貧民窟似的小街上,大都是些古舊的紅瓦建築,黑蒼蒼的屋頂,斑斑點點的紅磚鏟牆,就彷佛長年沒洗過臉的乞丐,披著一身襤褸,半躺半坐在泥濘當中。他們要找的「美奇」服裝店, 只有一間九台尺寬的窄門面,簷上橫架著一塊油漆剝落的招牌。對面是有著一幢黯色的紅磚樓房,那還不知是那年那月建造起來的。磚柱傾斜,牆壁也多處龜裂了,裂隙裡生長著一些已經枯萎了的無根草,透著湮荒冷落的味道,長而狹的窗子,有些玻璃破損了沒有換補,卻用些薄紙貼著,遠望過去,像貼在黏瘡腿上的膏藥。

  「眉珍約莫就住在這樓上了,」南森說:「即使她賣了牯嶺街的房子,也不該住到這僻角上來的。」

  「也許鄉下房子的租金便宜些。」美倩說:「她實在很懂得儉省。」

  他們問明樓下的房東,確定眉珍是住在三樓,便像探地穴似的,順著一條暗無天日的通道爬樓梯。二樓另有看來不止是一家住戶,一個嬰兒在鬧著,一個穿著揉縐了的睡衣的男人,走到二樓的木欄杆邊,咳嗽,朝街心吐痰,彷佛欄杆下麵放著的是一隻痰盂。

  三樓是靜寂的,梯口外就是一間狹小的客室,煙黃的牆壁,褐色的隔板,幾件簡單又古舊的傢俱,構成一種很蒼寒的氣氛,不過卻是那樣整潔,角幾上面,立著一隻彷古的磁瓶,瓶裡插著一些櫻枝。

  「眉珍,眉珍在家嗎?」南森輕輕的問詢說。

  「噯,誰呀?」眉珍的聲音在後面傳來:「喔,是……是南森,我就來了!」

  她在廚房做著事情,出來時,兩手都還是濕的,一邊走,一邊撩起圍裙擦拭著。

  「我來替你們介紹罷,雖然我在信上提過了。」南森說:「這就是我說起過的我們中文系的同學林美倩,這就是我的老同學陳眉珍。美倩留在淡水她姑媽家過年,我特意約她一道兒來看你。」

  「我很高興見著你,」眉珍說。

  「我也是。」美倩說:「這兒很難找,我們畢竟找到了。」

  「腿全跑痛了。」南森坐下來說:「事前沒接到你打算搬家的信,到牯嶺街去過,問那老頭兒才知道的,他只說搬到三重美奇服裝店對面,沒想到會在這麼僻角上……伯母現在怎樣了?」

  「出院三四天了,正在房裡睡著。」眉珍說:「事情決定得很突然,我又裡外忙著,沒跟你寫信,很抱歉,害得你們跑那麼多的冤枉路。」

  一陣雲彩飄過去,視窗的陽光亮了些,三個人都坐下來,談著話。眉珍低低的,簡單的說了她母親的病情,眉宇間雖然略為透露出一絲抑鬱感,但大體看上去,她仍冷靜而且堅定,從沒嗟怨過,嘆息過。

  也只分別了一個學期罷,眉珍消瘦了很多,使她看起來顯得高些,也更成熟了些;跟眉珍比映起來,美倩就顯出活潑柔和,許是因為這段時間裡面,她倆的生活處境不同罷。環境把眉珍壓得憔悴了。

  「談談東海罷,」眉珍掉轉話題說:「這個學期,我猜你們一定生活得很快樂不是?……南森一到熱鬧場合,總是不願意寫長信的,但我真得謝謝你的禮物,——那圍巾的色調真好,我喜歡極了。」

  「我應該先謝謝你的禮物,」南森說:「在我,這是頭一次戴這麼貴重的手套。」

  美倩說起聖誕前夜買禮物的趣事,三個人都笑了。那種輕輕的笑聲,正像透窗的陽光一樣,使這黯色的木樓上浮起一片生意。

  「帶羊皮手套的,沒留在臺北陪你過年?」

  「沒有。」美倩說:「他早回高雄去了。我在他心眼兒裡,遠不及……你在南森心眼兒裡有份量,我們都叫他羅密歐,你是他的茱麗葉呀!」

  「我不是。」眉珍紅著臉說:「他的茱麗葉應該在東海,我只是關心他的朋友。」

  「但他戴的是真麂皮手套,而且在這兒陪你過年。」美倩說:「在這點上,你顯然比我幸福。」

  「是嗎?我並不自卑,我總覺得,生活和環境,把我跟同學們都拉遠了,南森今天能夠摸到這兒來,我真是很覺得意外呢。」

  「你賣房子,才使我覺得意外呢。」南森說:「別看那是幢克難破屋,賣了容易,再買起來就難了。」

  「我知道。」眉珍抬起頭來,眼裡閃出濕潤的光:「但我母親要治病,弟弟妹妹馬上要開學,我不能不賣掉它,我輟學不要緊,不能讓他們也受失學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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