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四一


  南森在南海路下了車,披著雨霧,緩緩的沿著街廊踱過去,眼睛迷茫的朝遠處矚望著,在平常時日,這條街上的木棚下麵,至少有幾十家半露天的書攤子,挨挨擠擠的連接成一個頗為特殊的文化市場,有人戲稱其為「垃圾堆上的仙人掌」。他曾經犧牲過若干可以嬉遊,可以休閒的假日,頂著風,冒著雨,或是曬著秋七月的大太陽,終天在這兒留連、流覽或選購。他跟大部份的書販們攪得很熟悉,他一來,認識他的書販都會主動的招徠他,揀幾本估量他會適意的舊書,而且在價錢上算得很寬。如今,街還是那付老模樣兒,木棚都覆下了,布篷也收拾了,只有一些用肥皂箱和雜木板釘成的書架還鎖在那裡,使那些書籍,像擠在一間沒窗的悶屋子裡躲雨乞丐一樣。

  雨落著,天是鉛灰色的,雨也是,街也是,一道長長的圍牆裡,探出一些園樹鬱綠的枝幹,覆著冷寂無人的人行道,綠葉子的尖緣滾滴著淚粒樣的水珠,灰裡滲著陰黯的綠,那份光景是惹人回憶的夢色,往日那種親切的、熟悉的情境,又都在雨裡慢慢的浮現了,高中時代的腳印彷佛並沒被雨水沖刷掉,一切都恍如昨日,而自己明明知道,凡是過去了的,都難得重回了。

  記得有一次,和眉珍一起去學校,路旁有家木材行,戟齒似的大杉木排列著,眉珍頗有感觸的說:

  「看看這些木頭罷,它們也『森林』過呢!」

  於是,他們就這樣的推演起來:

  「看看這老太婆罷,她也曾『少女』過呢!」

  「看看那躺在棺材裡招搖過市的死人罷,他也曾活過啊!」

  她踢起一塊紅陶碎片,指說它曾「盆」過,在他們默契的笑聲裡,時光和激雨,紛紛的沖刷而下,那時候雖然有些覺得,卻並不耽心什麼。如今,一個人在雨裡走,越是接近眉珍家的巷口,這感覺越是化成一片寒冷,一直滲進入的骨縫去。

  走到眉珍家門口,看著那條破舊狹窄的巷子並沒有什麼改變,這才放了心,吐出一口氣來。

  那間自己常來的小書肆還開著門,屋裡還是那樣陰黯,連書架的放置位置也似乎沒見更動,只是眉珍常坐的書桌前,坐著一個面孔很陌生的老年人,他約摸五十來歲的樣子,胖敦敦的,圓臉上有一雙習慣瞇起的眼,給人一種和善的印象。

  南森進了屋,朝四周打量了一陣,才彎著身子,靠近那老人問說:

  「對不起,老先生,眉珍還沒回來?」

  「噢,美女神,(法·美裡美的小說名)有的,有的,」老頭兒不笑的時候像笑,真的笑起來,又嫌皺紋太多,更增加老態了:「那邊架上就是,前天剛買回來。」

  「您弄岔了,老先生,」南森比劃說:「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老頭兒眨眼說:「員警分局就在那邊,喏,看得見的,你最好去問問分局裡的先生……我剛剛來這兒不久,人生,路不熟,問我算白問了,我沒法子幫你的忙,……啊,雨又大了!」

  原來他耳朵有重聽的毛病,人又木木訥訥的有些顛倒,雨大了,雨點在鐵皮的棚簷間叮咚敲打著,更使南森費了很大的力氣,抬起手,湊在對方耳門上說了半天,老頭兒才聽明白。

  「噢,你要找陳小姐,……她搬家了。」

  「搬家了?你說?」南森有點兒不相信,便自己跟自己說:「不會的,她假如搬家,一定會寫信告訴我的!」

  「她的房子賣給我了,」老頭兒說:「書鋪也盤給我了,她母親身體不好,要一筆錢醫病,她真是個孝順的女孩。」

  眉珍就是這樣的性格,她每回去信,信上都沒提到過這些,也許她以為不該把自己的憂愁分給朋友罷?南森苦苦的搖了搖頭……她母親病著,在這種年根歲底的時辰,若不是萬分拮据,她是不會賣房子搬家的,一個在城市裡落腳的貧苦家庭,一幢克難的小屋該多珍貴?甭瞧它狹小,低矮又破爛,它卻是一個根生的窩巢。她爹在世時慘澹經營的小書鋪,也算得生活上的依靠,她賣了這些,何處是她一家人的安身之所呢?

  「您知道她搬到哪兒嗎?」他說。

  「三重。」老頭兒說:「她臨走跟我說,她在三重後街美奇服裝店的對門樓上租的房子,……門牌號碼?那我可就記不得了,她只說,有信放在我這兒,她會順便來拿的。」

  老頭兒推給他一隻圓凳,南森無可奈何的坐了下來,沒命的搓握著兩手。老頭兒望著他。

  「你這辰光來找她,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我……我,嗯,沒什麼事,我是她的同學,趁假回家的時候,來看看她。」

  「美奇服裝店,對面樓上,你記著,新年不妨去三重找找看,今天不行,雨這麼大,又趕上年三十。」老頭兒很熱心的說。

  南森原想起身告辭,等車回家了,抬頭望望外面白花花的雨,便坐著沒動身,三重地方很大,街道又多又窄,沒有門牌,找人到哪兒找去?看樣子,只有等著眉珍來信再說了!

  這位小書肆的新主人,把被雨留住的南森當成一個可以聊天解悶的物件,碎碎叨叨的拉住他說了很多話。他抱怨好些偷賣黃色小書的同業,賺錢賺得沒「品」,把好些沒成年的孩子都害了!抱怨真正懂選書看書的越來越少,這門生意也越做越艱難了。

  「您早先也在做舊書生意?」南森說。

  老頭兒點點頭:

  「我是高雄來的,早先是在軍隊裡,照看馬匹,退下來擺書攤子,也有七八年了……這兒沒有早先那樣多的馬匹,要不然,我寧願幫人釘馬掌,還爽利些。你說可不是?賣舊書,我是外行,好幾年都不知定價錢,那時刻。」

  「是的,舊書很不容易做的。」

  「不過,我做得久了,也做出經驗來,——那也是一個大學生跟我講的,他說這些花封面,印得花花朵朵的玩意,全不值錢……拿女人打比方好了,良家婦女,有幾個奇裝異服,坦胸露臂的?有幾個塗胭脂抹粉、妖模怪狀,把臉搽成猴子屁股似的?」

  「對,對,老先生,您說得對。」南森說:「您這種看法,又爽快,又透澈。」

  老頭兒樂開了,呵呵的迸出一串笑聲。南森很喜歡這個老年人,但他心裡不定當,總是想著眉珍的事,門外的雨小了些,他就得趕回士林去了,他告辭了那老人回到家裡,心仍沉甸甸的。

  桌上放著一封信,淡水寄來的,他拆開之後,才知道那是美倩寫來的,信上形容她姑媽家是一個「溫暖」但卻「寂寞」的籠子,她是「金絲雀」,「唱」著過日子,——為了打發寂寞的歌唱原來是這樣,所以她開始同情籠鳥,並認為:有時候,歌唱並不能代表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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