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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老蘇不是冷血動物。」

  「那你沒有表示啊?」南森說:「你沒舉手。」

  「何必那麼形式化?」老蘇的大拇腳趾在半空裡動來動去的說:「我舉的是雙腳!——舉腳比舉手更為慎重而且澈底!」

  過了那一串多風多雨的日子,天氣逐漸晴和起來,平常被冷落的校園,也充滿了生氣,男女同學們下了課,都擠到廣大的草坪上曬著太陽,那些久經雨水滋潤過的花木,顯得清淨碧綠,也許由於冬陽蒼白貧血,熱力又很單薄罷,總抹不去一層冷意。

  亨德教授已經把為四村作娛樂服務的日子定在這一周的週末,204室的四個傢伙都興奮得很,一致希望那一天千萬不要有風雨,因為銀幕是張掛在露天的空場上的。不過,早上六點半就要出發,使貪睡早覺的老蘇緊張起來,最後,他決定前一天晚上不搓腳,第二天一早,他的腳丫就會拉警報。

  「這是最好的方法,」他說:「要比鬧鐘還靈。」

  「我就弄不懂,」南森說:「你是從農村來的,原該有早起早睡的習慣,而且我們那位蘇老伯,又是勤勞刻苦的人,怎會縱容你睡懶覺的?」

  「事非得已,」老蘇說:「正因為我在鄉下,讀到那樣的一所中學,數學教員常喝醉了酒講幾何,圖形畫到黑板外面去,國文教員最崇拜的作品竟然是一部又一部的「現代言情」,理化教員以養雞為『主』業,上課時,只問雞生蛋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變化?雞打針三個月重三斤又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變化?……幾年過去,沒有誰還記得旁的, 只記得他一共養有六十九隻來亨雞,哪只是生蛋的冠軍雞,哪只是不肯生蛋的倒楣雞,……」

  「胡扯個啥!」老高說:「這些和你喜歡睡懶覺,有屁相干?」

  「怎麼無關來著?」老蘇說:「學校如此,我要不是自己熬夜加油,我拿什麼考東海?拿酒瓶,哥哥妹妹我愛你和那些來亨雞嗎?」

  「妙!妙!林語堂也敗給你了!」

  「那當然,」老蘇兩眼一瞇,渾身的細胞都跳起舞來,清一清喉嚨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他那老式的幽默,只是沖天炮,跟我老蘇的新式火箭,是比不了的啦!」

  「甭再陶醉啦!」賀良唐細聲細氣的說:「沖天炮上得了陽明山,而你這火箭卻夢不著月球。」

  「你急什麼?」老蘇說:「我的火箭還沒離開試驗室呢!有一天我碰上林博士,幽他一默,只怕他過了三天才會知道。」

  「呵哈,」南森忽然拿著字條叫起來:「這場爭論完全落了空,——是下午六點半。那就是說,你老蘇可以睡到不吃午飯的程度,是我看錯啦。」

  老高提到工作營的事情,南森告訴他,目前沒有進展,大家對於參加活動社團,在觀念上多半偏于玩樂,如果要他們犧牲週末假日,去從事服務性的勞動的話,他們就會猶疑著,裹足不前了。

  「男同學很滑頭,女同學又很花瓶,」他感慨起來:「大家對工作營似乎都不夠熱心,……假如教授把工作營交給同學,困難夠大的。」

  「正因為有困難,我們204室就不能縮頭,」老高說:「亨德教授那麼大的年紀,都能不顧風寒,我們年輕人的血性、熱力都到哪兒去了?」

  「慚愧,慚愧。」賀良唐說。

  「光慚愧有什麼用?」老蘇說:「我們自己幹!」

  「自己幹,」老高思考著說:「我們第204室四員大將先把架子搭起來,哈老哥幹勁十足,該負全責,老蘇嘴上抹油,說話滑溜,管外務,老賀心細如發,管總務最理想了,……」

  「你呢?你幹什麼?」

  「我當狗頭軍師,參辦營務!」老高說:「我們要讓亨德教授知道,當代中國青年的活力。」

  陽光淡淡的冬天,鑽在溫暖的棉被裡睡午覺最舒服了,四個人就那樣養精蓄銳的打起鼾來。南森是聽著窗外搖響玻璃的風聲驚醒的,從熟睡中睜開眼,就見老高裹著那件黴綠色的大衣。躺在椅子上。用火柴棒剔牙。

  「幾點了?老高。」

  「晚飯完畢,等著出發。」

  「糟,我睡過了頭了。」南森猛一掀被子坐起來,又打了個寒噤縮進去,叫說:「啊,好冷!」

  「空肚子焉得不冷?」老高嘲弄的說。

  「他們兩個不在?」南森兩眼惺忪的。

  「飯吃完了,大概在喝湯罷。我說,哈老哥,這頓飯你是來不及吃了,亨德教授已經在等著啦!……別怪咱們不叫你,老賀他叫過你,你答應馬上起床,咱們才離開寢室的,誰知你賴床不起。」

  南森這才嘶嘶呵呵的掀開棉被,渾身抖索著,匆忙的穿上衣裳,他去洗臉時。老蘇和老賀回來了,兩人帶來一包夾了肉的饅頭,

  「快吃罷,」老賀說:「你的衣裳得多穿點兒,那四個村子在大度山頂上,比這兒更冷。」

  四個人在六點鐘趕到亨德教授那裡,老亨德業已在等著了,他穿著舊毛大衣,黃褐色,圍著白羊毛圍巾。和他那一頭白髮輝映著;南森幫他拿放映機和放映架,老蘇扛著捲筒型的銀幕,老賀提著拷貝,老高打電筒,沿著旱溪邊的泥路朝山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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