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二四


  天空沒有一顆星粒,好黑,五個人全靠電筒明滅的光亮辨認路徑,據亨德教授說,如果走得快的話,到達那邊,也得要有四五十分鐘的路程。

  「東海已經夠荒涼了,」老高說:「想不到我們背後的大斷崖上還有人家。」

  「想不到,我們只想到夢穀。」

  亨德教授和他們說起那四座村落;在相思樹林的環拱中,背臨著一道紅土的大斷崖,風雨剝蝕著凸露在斷崖間的石子,也剝蝕著那些村落的屋宇。村落裡的人們,是在那裡居住過好些世代的。大度山的四座村落,有一條崎嶇的牛車道和外界相通,東海建校後,原設在山腰的垃圾堆場遷移到大斷崖那裡,常有運垃圾的牛車,蹣跚的爬上山頂,把垃圾傾入斷崖下的深谷裡去。

  「村上人知不知道我們要去?教授。」

  「知道的。我已經先告訴村長了。」

  前面泥路越走越窄,在密密的相思林和蔓草叢生的山脊繞著;快接近村落了,時有一些竹編的圍籬和茅屋的影子,在苦竹叢邊顯露出來,遠處有昏暗的燈光搖曳,像一些黃色的星子,閃閃灼灼的眨動著眼睛。風好大,呼呼的風濤像洶湧的浪,直打到人的耳門上。

  村長提著馬燈,和四五個村人候在村口接他們,並且帶他們到放映電影的空場上。那兒有一間用紅瓦蓋成的小廟,廟前有一塊比較平坦的空地,廟裡沒有和尚和尼姑,純是村民們自己搭建的,廟裡也沒有神像, 只有一張寫著神號的紙牌貼在後壁上,聽任村民們在這兒發洩他們原始的情感,訴說他們的希望……

  村民也有很多人,帶著自備的椅凳,圍集在空場上,帶著興奮的樣子談論著。幾個人在亨德教授的指導下立好銀幕,架妥放映機,接上電線,便開始放映影片。影片都是些教育性的短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南森用台語說明,為了壓制孩子們的嘻笑聲,他幾乎是費力的吼著,幾十分鐘吼下來,嗓子都有些啞了。

  村裡的孩童們,似乎從來不到台中的影院,他們對放映機和銀幕都很好奇,影片放映時,他們喜歡跑到幕前去,打算摸一摸畫面,大人就立刻伸手把他們拖回去。

  人是越聚越多了。

  風更猛烈的掠過來,把銀幕吹動,使畫面時呈波浪。影片放完了,大家吵著要再放,亨德教授只好答許他們,把原已放過的片子從頭再放一遍。

  山頂上的風把南森吹得打著寒噤。

  但他滿心都感到快樂。

  他們真的把快樂一路帶了回來,這是在跳舞時,歌唱時,談天時從沒曾有過的,一種屬於服務人群的快樂,雖然他們所作的微不足道,但這總算是開始。

  南森久久的回想著那夜,黑黑的山路,黃黃的茅屋燈火,有些原始風的小廟堂,和那群鄉氣的,憨樸卻非常快樂的山村居民,他也記著深夜道別時,小孩們奔跑著,跳躍著送別他們的情景。

  校園裡仍留系著冬季的風,在林叢裡呼嘯著,風聲在四周回湧;人有些寂寞,但生命很有充實之感,誰這樣說過的呢?——給人快樂的人,會收穫到更大的快樂,給人溫暖的人,會得到更多的溫暖……他真的要這樣,奮力的向前跑……

  那是生命的,原始而有力的要求。

  ……向前跑!

  §五

  期中考之後,耶誕節就變成同學們關心的焦點了。

  福利社的櫥窗裡,滿列著耀眼的聖誕卡片:尖頂的小教堂,古老的方燈,戴著白雪尖帽的峰群,銀色的針松,各種聖誕紅的圖案,馬槽裡的聖嬰,指著星的博士……給人一份遙遠的遐思;郵政局附近,更是擠滿了領信的同學,帶著非常欣悅的神色,擁抱著那從各地寄來的,花花綠綠的祝福,和用絲絹綰結起的友情。

  這兒是教會學校,耶誕將臨前,濃郁的慶祝氣氛把整個大度山包圍著。聖誕紅的花朵開得那樣鮮豔,在晴和的天色裡,像燃燒起一蓬蓬透明的小火,小教堂佈置得煥然一新,人從附近走過,常聽見管風琴悠揚的聲音。

  平常不進教堂的同學,也被這股熱潮影響著,紛紛趕過去湊熱鬧,老蘇更是忙得起勁,趕回寢室來拖人。

  「你不去參加一份兒?哈老哥。」

  「我留在寢室看門罷。」南森索然的說。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蘇兩眼神秘的轉動著:「老高的攻擊目標指向小翠,小仙女出缺——你得依次遞補。」

  「沒有那種情緒細胞,……連培養它的情緒全沒有!」南森勉強笑了笑:「你們去熱鬧去罷,我得讓寂寞把我冰一冰。」

  老蘇他們走了,寢室裡的寂寞真夠冰人的。耶誕已經在預示著新年的到來,而新年又意味著一學期的結束,大度山上的日子何其匆匆?這珍貴的大一上學期,即將消逝在歲月的車輪下,看不見它滾行時留下的軌跡,聽不見它依依告別的聲音……

  每個來東海的同學,都有著自己的遠景,都要追尋著,發掘著什麼,可是當大家面對著赤裸裸的日子時,有些變成一窩昏鳥,只是亂飛亂撞,有些乾脆順乎自然,隨波而下了。

  而南森不行,他不能承認這種朦朧的浮蕩就是青春的含蘊,不能忍受赤裸裸的日子在人眼前自由的來去;他覺得,作為一個現代人,尤其是青年高級知識份子,不單要標示自我,更必須自我出發,觸及民族,觸及歷史和當代的廣大人群。但環境把他囿限著,使他 只有通過書本去找尋那些由概念草草組合成的理想。

  正因不甘於這樣,他把課外的時間儘量的利用上了,特別是和亨德教授合作,到山頂那四個村落去,修水溝,築貯水池。哪怕是再冷的天,他也會用一個簡單的口令把自己逼起來;他在棉被裡貪睡時,喊一個「一、二、三!」立刻起床,他在閱讀時,喊一個「一、二、三!」立刻擲筆掩卷,他就用這種「方法」訓練自己「起而行」。山頂上凜冽的風吹得人站立不穩,有一種穿肌透骨的冰寒。慢慢的,他喜歡上這種熬煉了,白髮蒼蒼的亨德教授在他身邊成為一種形象,不單是熱愛中國,而且熱愛著人生,那形象時時鼓舞著他,激發著他,——任何人,似乎都應該把生存當成一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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