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那,你是反學院派,」南森笑說:「那你何必擠來東海搓腳丫?」

  「誰反學院來?我只是幽它,呃,……幽它一默,不過,我得鄭重聲明:東海例外。」

  「去你的,東海因何例外?」

  「嘿嘿,」老蘇兩眼神秘的轉動著:「因為本人我在東海!……樂天派的人,一向是老太太頭上的簪子——路路皆通的。」他在人忍俊不置時,又加一句:「包括肛門。」

  「動力!」南森一面豎起拇指說:「這就是動力!……在中學,那個戴老花眼鏡的訓導主任,什麼都許有,許念書念成近視眼,許代表學校的球隊免交作業,許學生把維他命當成花生米,可就是不許有動力!」

  「拿出證據來,快!」老蘇的巴掌又跟他的大腿過不去了,連拍三下挺響的,那神情,好像法官在問案時手裡舞動的法槌:「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等日後咱們做一位真正的社會改革家的時候,立刻籲請教育當局,以加倍的退休俸,請這位老花眼回家抱孫子去,甭再留在學校裡『訓而不導』了。」

  「證據?太多了!」南森說:「有一回,我在校園裡散步吹口哨,老花眼聽著了,招手要我過去,我立正報告,問:主任找我什麼事?他說:去,回你們教室拿支粉筆來。我拿了粉筆來,你們知道他要我怎樣?——他要我在水泥地上劃一個圓圈,要我直腿直腳的站在那裡頭,好像真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決心,把我當成一棵樹,硬栽!」

  「不錯,」老高插嘴說:「那位老先生,一定是個死抱著傳統,食而不化的復古派,這有個名堂,叫做劃地為牢。想當年,姜子牙全在裡頭站過,像你這樣一個高中生,更當不在話下了!」

  「可是我當時抗議說:您怕沒弄明白?我沒有摘花攀樹,只不過吹吹口哨呀……嘿,他說:我就是罰你吹口哨,你算是不打自招。我又苦笑說:您知道的,我吹的不是流行歌曲,是……是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你們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不管什麼死雞活雞,就是貝多芬念這個學校,我一樣不准他吹口哨!」

  「殺天才的學校,」老蘇說:「而且用的是慢刀。」

  「也許你走黴運,碰上這種怪物了。」老高說:「我們學校從不這樣,我想那該是個別現象……也許老花眼心理不正常,譬如特別討厭音樂什麼的。」

  「噢,天曉得!」南森聳聳肩膀,扮出一個無奈的神情說:「你說他討厭音樂?有一天,我在武昌街二段,一家歌廳門口過路,穿過一條橫排到馬路上的長龍,我的手肘無意間碰上一個人,正是那位老花眼訓導主任,他推動鏡片看見我,故意把臉轉開,——他在那兒擠票,他對『妹妹我愛你』、『櫻桃樹下』,口胃蠻大呢!……就憑他那樣,貝多芬要是咱們同學,一樣要在水泥地上的粉筆圈裡練腿勁。——那一回,我足足站了一個鐘頭,害得我一年不敢吹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嘖嘖,」一直沒開口的賀良唐說話了:「這簡直很罪過,要是我,一定受不了!」

  「受不了,轉學可以,千萬不能跳河自殺。」老蘇說:「前幾年,日本青年跳河自殺的風氣極盛,多半是像你這樣文雅,不多講話的。」

  「為什麼?」南森說。

  「因為,因為……」老蘇搓著腳說:「個性內向的人,多半想不開,不懂幽默的妙處。據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聯合實地調查的結果,做成一項睡不著覺怨床歪的結論,——他們責怪橋身的顏色是黑的,一方面容易使人產生憂鬱和絕望感,同時,黑色原就是死亡的象徵,好像他們的那些「時代青年」,都是些薄玻璃瓶,一碰就碎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如今年輕人會這樣「脆」法!」南森表示異議說。

  「別忙,我還有下文。」老蘇說:「我相信,我們的青年人雖也有難處,但卻沒脆到那種程度,害得日本當局趕快把橋身改漆成橙色和綠色。」

  「嘿嘿,」南森說:「那,鬧戀愛的人就多了!」

  「精神自殺的也多了!」

  「你沒有意見嗎?老賀。」南森說:「你們嘉義的柳樹很多,你不會為戀愛鬧情緒罷?」他把頭轉向賀良唐,希望聽聽他的聲音,但對方搖搖頭,仍然不肯說什麼,一絲略顯忸怩的暈紅,又染亮了他的臉。

  「你究竟喜歡哪一門呢?」南森說。

  「音樂……偶爾也打打網球。」

  「天,」南森望著他:「你一點也不像網球員。」

  「你全弄岔了,」老高擲去第二支煙蒂說:「南部六縣市軟式網球賽,他拿過亞軍,他是體育世家出身。」

  「音樂、網球,都酸得很,」老蘇開始搥搥剛才被他自己拍痛了的大腿和腳,真夠他消遣的。

  「那你喜歡什麼呢?」

  「泡『密絲』。」

  「算啦,」老高說:「咱們新生,太嫩,犯不著又花錢,又當孝子。」

  「泡垮了,又得鬧精神自殺,划不來。」

  「嘿嘿,這種精神自殺,多多益善。」老蘇說。

  四個人的笑聲又綜合起來,在204室裡朝外蕩開。大度山間溫潤沁涼的夏夜,很陌生,又很親和,有一股從沒感覺過的自由歡快的氣氛,使人有些忘其所以的激奮。南森想過,這也許就是眉珍所指的「感覺」罷,現在他方領悟到,「感覺」真的是可以「讀」的。

  隔著寢室的玻璃窗,很多明亮的星子在夜空裡棋布著,這一百五十公頃的校園,足夠每個人在未來的日子裡,各寫出他們的理想的夢圖。他們熱鬧的閒談著,甚至有些胡扯著,那並不代表他們不成熟的認知, 只是象徵著他們內心的歡悅和燃燒般的青春的激情……

  有關於啼明鳥的傳說,倒是由老高先提起來的。

  「聽說大度山上有一種神秘的小鳥,天還沒亮,它們就在相思樹林裡唱著,它們的啼聲比黃鶯還美。」

  「扯淡,」老蘇首先反對說:「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鳥,連名字都有些怪裡怪氣的,同時,啼明鳥這名字,本身就不合邏輯,——連麻雀都是『啼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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