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藍裡帶青的路燈,一道道迷蒙的冷霜似的,照著這大度山間的初夜。假如眉珍在這裡,她會有著怎樣的感覺呢?不也像一群穿梭在林野間、彩蝶似的女生那樣笑語經盈麼?初初展放的青春,洶湧奔流的生命,各藏著豐沛的情感,愛著也憎惡著,學習著也夢想著,踏進校門的熱望,將被這裡展露的美,提升而飛揚,……誰說這不是未來中國年輕一代的原始力量?

  即使眉珍沒能如願,小小的挫失也不會把她壓倒的,她並不是一般柔弱的女孩子。自己如何呢?總不能為著這個,就認真的憂鬱起來,自己應該無憂無慮的敞開心懷,選讀社會系,是眉珍和自己共同認定的目的,那麼,就這樣猛銳的開始罷!

  照樣的性格起來!啃。南森心裡有了這樣的轉念,胸脯便高挺起來,他的日影子,穿過薄霧游漾的林蔭,像一顆發亮的、躍動的星,有一股本能的,年輊而野性的光芒,被覆在他平穩的兩肩上。

  南森的影子被路燈嬉弄著,一會兒縮短,一會兒又拉長。現在,他登上了寢室的樓梯。他雖被分配到新生宿舍樓上的204室,但還沒見著其他三個同寢室的室友。

  「誰知那三個傢伙是誰?」他在喉管裡咕嚕著。

  這一點是頂重要的,他也想到過,假如愛早起的碰上一位愛晚睡的,愛清靜的碰上一位愛吵鬧的,有氣管炎和哮喘病的碰上猛吸煙的,患失眠的碰上窮打鼾的,那都會產生格格不入的窘況,使彼此都像進了阿鼻地獄,假如是這樣,那可就慘了!

  他輕輕推開門,又砰的一聲,把黝黑的東海關到室外去了,他這才帶著很不介意的笑容,轉身面對著同室的那三個。一個高高瘦瘦,很有幾分排球頭排選手味道的傢伙,全身躺在椅子裡,有節奏的搖著,很老練的吸著煙。另一個頭靠著床頭的橫板,把兩隻腳高高的說放在床杠上,弓著背,隔著襪子捏著雙腳,他的個子不高,卻粗壯得像是舉重選手,他的臉色黝黑,有些像拿斧頭劈出來似的,多棱多角,絡腮鬍子雖剛剛刮過,卻仍倔強的青成一圈兒,大有野火燒不盡的意味。第三個躲在一邊的角兒上,很正經的看著一本外文書,他的長相很秀氣,英俊,但一點兒也不瀟灑。

  黎南森倚在門背上,三個同時抬頭,各瞟了他一眼,表情各異,但都沒開口講話,那眼神既說不上冷漠,又說不上熱烈,……這寢室就該是一個小小的社會了,大社會分攏來的小社會,算是東海給他的第一道題目。

  他知道,東大的寢室分配,大部份是同年同系為原則的,這三個想必是同夥了?他不知為什麼,也陷進不甚自然的沉默裡來了,盯盯高個兒手裡的煙捲,又看看窗外尤加利樹的大青葉子,心想:不知從哪兒考來的?背景、性格、心情都不一樣,又沒有半點交往基礎的陌生的臉,真有幾分像在荒島上相遇,渴望拉手又怕對方不伸手的那種焦急味兒呢!

  「我叫黎南森,臺北市考來的,念社會系。」他終於打破沉默說:「朝後,我們是朋友了。」

  「本人叫高原,喜歡旁人叫我老高,」老高仍然搖著那把明明不是搖椅的椅子,用手裡的煙蒂接上另一支煙說:「咱們是同鄉,我是師大附中的,選外文。」

  「蘇一雄。」躺在床上的有些油條,——也許用那種意味掩飾自己的羞窘:「我的老習慣,是喜歡捏腳丫,不過,保證不臭就是了。」

  「沒有關係,我有鼻塞病。」南森說。

  三個開了口的,都在一剎那間大笑起來了。只有沒開口的那個,只在唇邊劃了個淺淺淡淡的文雅弧線。

  「賀良唐。」他細聲的自我介紹說:「嘉義來的。」

  「大概也是選外文?我猜是。」南森拖過一把空椅子,兩肘交壓在椅背上,用騎馬的姿勢倒生下去,一面輕鬆的用下巴抵著手背說:「我以為,咱們朝後總是要熟悉的,不如今晚上就熟悉起來罷。老賀,你是在鬧情緒?」

  賀良唐羞澀的笑笑,沒說話。

  老高一面吸煙,吐著煙圈,一面說:

  「情緒鬧不得,那該是鬧精神自殺,學問沒弄透的時刻,看法,想法,都渾渾沌沌的未必就對,鬧情緒才是傻瓜,別介意,賀兄,我無意說你。」

  「像我最好,有什麼不如意,搓搓腳丫就過去了!」蘇一雄說:「我是樂天派,所以活得非常過癮。」

  他這一說,連最後一點陌生的感覺也被笑聲完全的融解了,四個人的臉孔,都生動起來,使原本冷清的寢室在無拘無束中添了一份溫暖。南森直接的意識到這小小的社會如今是在活躍著了。

  「說真的,我報到最早。」他說:「可是,我鬧了一天的情緒,……為了一個女同學沒能進東海,我真想發一場牢騷。」

  「發罷。」老高說:「免得悶在心裡,會失眠的。」

  於是,南森就坦直的,把眉珍的事情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他堅持著說:

  「假如那個女孩子來東海,她會替大家心裡點上一盞燈的,可惜她只能守著那間黑黑的舊書鋪了。」

  「事情很感動人,」老高帶著一付頗有深見的派頭,有條有理的指陳說:「但這終究是你個人單方面的觀點。事實上,不念大學仍能力爭上游,並不是悲劇,念了大學,混水摸魚摸四年,然後靠老子花錢放洋去鬼混文憑,回來嚇唬人,那才是悲劇。在這一點上,你犯了訴諸情感的錯誤,……對我們來說,決心摸黑來的,何必要依靠她那盞燈?」

  「當然。可是你得知道,我原來就是發發純粹情感上的牢騷,無傷大雅可不是?」

  「對!」老蘇拍打著大腿說:「有牢騷才有衝勁,有衝勁才有活力,像它娘一隻火車頭,轟通轟通朝前跑,才配選讀社會系。假如凡事不出頭,縮在龜殼裡,念完社會系,結果社會還是社會,你還是你,那,書還有什麼念頭?——拿文憑揩屁股,會長痔瘡的,我以為,在文憑主義一窩蜂的浪頭上,文憑就代表著『不通』!把『不通』貼在肛門上,長痔瘡難道沒有科學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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