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啼明鳥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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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是一種鳥,本來就叫那名字。」老高說:「你不會跟那種小鳥談論邏輯罷?」 「那倒不會。」老蘇說:「我寧願睡睡懶覺。」 「有人見過那種鳥沒有?」南森興致勃勃的問說:「早些時,我也曾聽說過,不過我實在很難相信,——為什麼只有大度山的林子裡才有這種鳥?」 「誰見著過它來?」老高攤開兩手說:「只怕誰也沒真的見著。據人傳說,這種鳥只在黎明之前啼叫一次,它們總藏匿在樹林深密的地方,要問,你該去問老東海,總有人比我曉得的更多。」 「千萬不要問那些挑燈夜讀,早上貪睡的傢伙,」老蘇咧著牙齒笑說:「遇到像我這樣的人,嘿嘿,五更天,睡得最甜,甭說是雞啼鳥叫了,只怕放廿一響禮炮也不會把我驚醒。問那些人,等於白問。」 「我真不懂,」賀良唐打個呵欠說:「為什麼你們討論鳥雀,有這麼大的興頭?」 「不懂嗎?」老高悠悠然的搖著椅子:「讓我告訴你,聶華苓說過:在東海,大度山黎明前的鳥啼聲,該算兩個學分。」 「我完了!」老蘇說:「我畢不了業。——它們總不能唱到我的夢裡來罷。」 「它能唱進葉珊的詩裡,為什麼不能唱進你的夢裡?你老兄甭先著急,慢慢的等著罷。」 「可是你知道,一個樂天派,是難得做夢的。周公那老傢伙總是背朝著我。」 「不要緊,」南森說:「好在這兒有夢穀,平常不做夢的人,守著那兒的夜,守著那兒的石頭和火過一夜,沒夢也會變得有夢了……」 年輕的人總這樣,只要擺脫掉過份正經的拘束,他們便會有太多的言語,從心裡泉湧出來,無論是快樂的,憂愁的,憧憬的,回溯的,都滿蘊著一股明亮的智慧,飽含著一份稚氣未脫的真誠。 生命,就這樣的展開了,它的方向很多,所有青春的心,都像是盲目疾滾著的馬蹄,不知是什麼樣的不可抗力,驅策著它們,向未來賓士……它們從這裡那裡賓士出去,自會憑藉著洶湧澎湃的生命力,求取更高的智慧,更成熟的認知,去駕禦他們自己,歸向文學,歸向新的歷史,歸向尚待建設的社會,歸向更廣大的田野和農林,歸向一切復興的行列,有什麼樣的力量,能阻礙住這種青春心靈的賓士呢? 南森躺在床上,燈熄了,星光燦然的耀閃在他的眼裡,他紛亂的思想載著他的靈魂,也載著他的夢,航著,航著,比三寶太監的船隊更加壯闊,比五月花號更具雄圖。但也有一些是小小柔柔的,柔如初茁的綠茵,小得能兜在女孩子們印花手帕裡,但總很美,在東海,在初來的第一個夜晚,他夢見過眉珍。 他真的夢見過她,在黯色的背景裡笑著。 §二 人到沒有夢的時刻,就該從裡到外的老了。 而大一的新生的夢又太多,像用一支細麥管吹著皂沫,一個五顏六色的夢團,飛速的升起來,繃碎了,緊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一串串的朝上飛升。校園裡,欣欣向榮的小枝也是這樣,在九月的陽光下,連連抽迸出淺碧色的、稚氣的嫩芽,芽尖自由伸展著,淡得像是花朵,芽心怒勃勃的生命力,熱烈而狂亂。 黎南森挾著書夾,站在福利社前面的標語牌邊。那一列長長的木制標語牌,上緣裝嵌著中國古老建築的彩頂子,彩繪的琉璃瓦,斜斜挑起的飛簷,高高的脊頂,但這種有著歷史形象的玩意兒,並不能遮護什麼,既防不了炎夏的烈日,又擋不得時來時去的驟雨,使那些早就貼上的,繪有好些夢彩的活動海報,都褪去了顏色,有一些,根本被新的海報遮蓋住了! 「大江東去,」有人感慨系之的說:「浪淘盡東大四年人物!現在,該大一新生來畫夢了。」 舉眼看過去,南森不得不承認那位四年級同學的感慨,確實有幾分道理了,在福利社、郵局、奧柏林學生活動中心,銘賢堂這一帶同學彙集的地方,簡直成了新生的天下。老蘇曾經教過他辨認新生的方法,他說: 「平頂頭剛升級,沒脫高中時代僵硬呆板的輪廓,眉眼間又帶著稚氣的,是男新生的特徵,新洋裝穿在身上硬繃繃,樣子有些像活潑的驚鳥,髮型新而嫩,走路你牽我拽,總愛吱吱喳喳的,是女新生的特徵。」 事實上,南森有一種敏銳的直感,單從人的氣質,立即就分得出誰是新生,誰是老生來!大體上說來,大度山敞著它寬闊的胸懷,接納了這些新來的青年人,而這些剛展翅飛來的孩子,還沒能及時的認透大度山,他們和她們的氣質,和老生有著很顯明的區別。 矮矮、白白、又胖胖的南森,自覺並不比別人多成熟一分,他只是被同學們認為和善些,坦直些,容易與人相處。因為他生得胖些,又常有哈老哥那種滑稽突梯的動作,和凡事無所謂的樣子,系裡同學們不久就替他取了這個諢名——哈老哥一世,老蘇又另加他一個綽號,叫他「大肚山人」。那意思是指他大肚能容,猛汲猛啃。 現在,他也擠到人群裡去,看那些五花八門,讓新生畫夢的海報了,他越來越確信「感覺」非念不可,他不能辜負大度山。 一張綠色的海報紙上,畫了許多彩色泡沫,字體的排列非常悅目,圖案也簡單得顯出淡雅清新,上面說: 「歡迎社會系新生,到夢穀,淘淘秋天的夢。」 一個圓圓的皂泡的幻影飛過南森的幻覺,他打開書夾,用原子筆迅速的記下時間和集合出發的地點。他決心要到那個早在傳言中出了名的夢穀去,去享受那兒被紅紅的火光染亮的夜晚,摸摸那些滾迭在幹溪裡的石頭,聽聽相思林梢上風的口哨,看看那種氣氛裡,到底有多少使年輕人哭泣的,抓不著的愛情? 他在這一帶走動著,到處都是海報、標語、亮著七彩繽紛的顏色,他被吸引著,也被包圍著;在晚風裡飄動著的女孩們結紮的頭巾,蝶翼似的大花裙子,一浪一浪的,標示出不同的個性和配色的才能,這些花天使們慢慢的就被大度山染得很東海了。 「喂,老高,」南森眼快,趕過去招呼說:「十月一號,我們系裡在夢谷迎新,你趁機去樂樂怎樣?咱們找塊石頭看火,聽聽你的哲學。」 「好罷。」老高說:「好在我這學期沒什麼課,專念感覺,我樂意當你們系裡的客人。」 「沒什麼課?你說。」 老高笑笑: 「我不必瞞著你,哈老哥,我聯考的英文成績是九十六分,選外文系,成績鑒定又是滿分,教授要我去面試之後,正式決定:英文共同課程兩年免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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