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四二


  找妥客棧,洗了把臉,朱羽隆真的出門溜達去了,他一個人,既沒有槍枝,又沒有馬匠,更找不到幫手,想做案談何容易,至少在蔡陽集上他根本無法動手,他趁著暈蒙的月色走出北街梢,走到一條野河邊,發現那兒有個孤單單的三合院,宅子四圍都是野蘆和老柳,看樣子,這家人家分明有幾文,通常有錢的人多半怕事,只要獅子大開口,開口要它三、五十塊銀洋的過路錢並不為過,但一味軟討是不成的,必得虛聲恫嚇才行,光是虛聲恫嚇也不一定就靈驗,必要時得響上一兩槍才奏效。他繞著這所宅院走了一圈,到底被他想出方法來了。

  「嘿,瞧明天夜晚吧!」他喃喃的說:「弄到了錢,老子得做一套新衣,去見我那把弟,也好給侄兒侄女一分見面禮!」

  二天夜晚,朱羽隆又轉到那所宅院旁的柳叢裡來了,他這回帶來了一些應用的物件——一條火繩,一串大炮竹,一隻空的煤油箱子,等到天起更的時刻,他扯開喉嚨叫喚說:

  「屋裡的,替我豎起兩耳聽著,老子是西口的黃大爺,率領一般兄弟,途經這兒,缺少路費盤川,只好開口募上一筆,為數不多,有三十塊大洋也就夠了!……你們宅子前後左右,都叫咱們把著啦,限你們一炷香的時刻,把錢裝在袋裡扔出來,要不然,休怪黃大爺翻臉,要你們這宅子地塌土平!」

  他開口叫喚前,屋裡透著燈火亮,他這麼一叫喚,屋裡的燈火突然熄滅了,沒有人回話,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朱羽隆究竟是混過世的,等了一會兒,覺得光景不對,一般說來,黑道上的人既已叫出盤口,屋主如果膽小怕事,就會立即出聲響應,或是如數答允,或是求請略減,至少還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也有些屋主心裡駭怕,表面上儘量誇大,說他有護院的槍枝,不畏懼開火,壓尾卻轉轉話頭,賣足人情,說是看面子,送少數路儀,意思意思,免得彼此傷了和氣。凡遇這兩種情形,叫出的盤口不會落空,多少能得到一些,最怕的,就是燈火全熄,死不吭聲,使人弄不清宅裡的虛實,因為屋主不吭,已表示他決心周旋到底了。

  他十多年沒回蔡陽集,對當地的情形不熟悉,這宅子裡的屋主是誰?是什麼樣的出身來歷,匆促間他根本沒有打聽過,既然騎到老虎背上,想下來就不容易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撐持下去,僵了一會兒,他又喊話說:

  「噯!屋裡頭的,怎麼老子的春風灌不進你那驢耳?一炷香的時辰早已過啦,快替我把錢袋扔出來!要不然,老子可沒那份耐心!那前門的李七,後門的張四,替我拉閂子頂火,響兩槍給他們聽聽!」

  他一面這樣的喊著,一面取出一顆大炮竹,點燃了,扔進煤油箱子,轟的一聲巨響,聽聲音,果然和放槍差不多,前門放一顆,把煤油箱扔到後門再放一顆,表示響槍威嚇,催促屋主扔錢之意,滿以為這樣一來,等不多久,就可以拎著錢走路了。

  誰知正當他拎著煤油箱在月光下奔跑的時刻,他聽到一聲真正的槍響,巨大的槍響嘩朗朗的朝四野傳開,活像掀翻了一塊天;同時,朱羽隆自覺左面大腿枒又麻又熱,又黏又濕,伸手一摸,老天爺,滿巴掌都是血!原來屋主有槍,一槍就射中了自己。情形糟到這種程度,卻是始料未及的,臨到這種辰光,錢可以不要,命卻不可不保啦!這一槍打得不輕,子彈斜斜穿貫大腿。朱羽隆跑是無法跑了,只有一路拖著腿在地上爬……

  二天上午,錫匠陳寶貴騎著一匹小毛驢到鎮上來,進了蔡家茶館,泡了一盞茶,一口沒喝,跟茶館的老闆蔡大爺談起他的遭遇來。

  「您說怪不怪,不知那來一個毛賊?昨夜跑到我宅子外面放聲恫嚇,他冒充是匪頭子,迫我送三十塊大洋的路費,我沒理會他,他又用煤油箱放炮竹嚇我,我氣不過,放了一槍!」

  「打得好!」蔡大爺說:「打中了沒有?」

  「我想是打中了!」錫匠說:「早上我出去看,火繩、炮竹、一隻煤油箱丟在屋外,地上一路灑著血滴,那個賊是逃到蔡陽集上來了!」

  「有這等事?」蔡大爺說:「那他是逃不掉的,他掛彩帶傷,咱們只要順著血滴,就能找到他藏身的地方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樣大膽的毛賊,敢在蔡陽集附近鬧事?咱們把他捆了送官也好。」

  「走走走,咱們跟你一道去!」好些好事的茶客,也跟著起哄說:「自打十多年前,朱羽隆走後,咱們這兒一直都沒鬧過這種事了。」

  他們在錫匠帶領之下,從北街留有血跡的地方,一路朝南又轉朝東,找到德春中藥鋪門口,血跡不見了,蔡大爺便問德春堂的掌櫃說:

  「朱老,您可見一個漢子,負傷來求治的?」

  「有啊!」朱老爹說:「天還沒亮,他就沒命的擂門,說是他被強盜劫了,又打了他一槍,我替他止了血,如今正躺在暖房裡睡著呢!」

  「嘿,他真會說謊,他本人就是個強盜!」蔡大爺說:「他昨夜空著手想劫錫匠,卻倒挨了一槍,咱們打算把他捆了送官去呢!」

  「還能送官嗎?」朱老爹搖頭說:「錫匠,你用什麼槍打中他的?」

  「是獨子拐兒。」錫匠說。

  「這就是了!」朱老爹說:「獨子拐兒,用的是圓形的鉛頭子彈,鉛裡含有劇毒,見血封喉,這個人被和尚頭的子彈打中,無藥可醫,最多維持到天黑,你們進來瞧瞧吧,他的傷口都變黑了!」

  大夥兒一哄進屋去,錫匠一瞧就傻了眼,大聲叫說:

  「噯,你不是朱羽隆朱大哥嗎?」

  「啊!」朱羽隆躺在那兒,兩眼濕濕的望著來人說:「你是寶貴老弟,我總算是見著你了!你是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的?」

  「嗨,這可不能提了,朱大哥,昨晚上挨槍的原來是你!……你知道你要搶的是誰家——正是我的宅子呀!」錫匠說:「你回來該先找我的,發什麼要開盤口要錢呢!我要早知是你,說什麼也不會開槍啦。」

  「不要提啦!」朱羽隆說:「我是死要面子,想找些錢,換套新衣,給侄兒女兩分見面禮,誰知走錯了地方,竟撞到你的宅子上去了,挨槍也是活該的。足見我混的,混不過蹲的,你那獨子拐兒太厲害,我死後,還累你賠上一口棺材!」

  這回他說對了,錫匠就是這麼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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