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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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的和混的 尖冷的西風掃著荒路邊的幹葉,蝶似的逐舞著,暮色加上沙煙,使郊野更顯得混濁蒼茫,就在這種蒼茫中,荒路那一頭出現一個趕路的人影,他傴僂著背脊,縮著脖頸,腳步有些虛飄,也有些顛躓,彷佛要被路面上浮沙黏住似的。按理說,在這種季節上路的,多半是客商負販,有的騎著牲口,有的推車挑擔子,而這個單身的路客,肩膀上只背著一個薄薄的老藍布小包袱,連包袱都破出洞來,顯見是個落魄的漢子。 那漢子走過一排光禿的行樹林子,抬起頭來,瞇眼遠眺著浮現在暮色中的集市參差脊影,多皺的三角臉上顯得十分遲疑,他把一口熱氣噓進冷風,喃喃吐出幾個字: 「嗨,一轉眼,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是他賭咒發誓離開那集市的日子,他的拜弟做錫匠的陳寶貴,紅著眼勸他咽口氣重新埋頭做起,那是夜晚,把兄弟倆泡了兩盞茶,面對面坐在蔡家茶館裡,錫匠勸他留在家裡,句句話都說得滴出血來,但卻沒能留得住他,當時有股氣梗在心裡:我朱羽隆天生是混世走道的材料,不是坐腳跟蹲家窩的老土,你蔡陽集為了我牽人一條牛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窩蜂的挫辱我,吊打我四十皮鞭不說,還要逼我敲更三年,有任何人家失竊,唯我是問,天下那有捺著人在地上踩的?連它娘泥人也還有三分泥性呢!……不錯,自己就是那樣走的,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炷香,我朱羽隆若不揚名立萬,絕不回頭! 誰會料得到這十多年時不濟,三番兩次打信回來,請蹲窩的把弟接濟款項,開過煙館、設過賭場,全垮掉了不說,連吃兩場官司,坐了六、七年大牢,臨到開釋的時刻,老獄卒冷冷丟下一句話:「朱羽隆,你打那兒來,還回那兒去吧!」 連它娘路費盤川,都是那老獄卒送的。兩頭落空,原想在樹枒掛條繩,伸進脖子去了結自己的,偏偏遇上個拾大糞的老頭不識相,硬把自己救了回來,一向自詡為混世大爺,混到這步田地,活著真是毫無味道了! 當年自己根本沒把錫匠把弟陳寶貴放在眼下,他那種武大郎式的塊頭兒,老老實實蹲家窩的性格,應該是一輩子出不了頭的,誰想到那個快樂的小矮子,居然成為百里方圓之內手藝最精巧的錫匠,聽說他用歷年的積蓄買了不少田地,蓋了一幢頗像樣的磚包角新屋,更娶了老婆,生了兒女,做起富裕的財主來了!人比人,氣死人,可不是?我朱羽隆虧欠他的人情,這回回來怎麼見他?這可是人人有臉,樹樹有皮呀! 那怕心裡結了滿把疙瘩,有了天大的為難呢,總是另一碼事兒,今晚總不能蹲在野地上過,讓冷風把活人吹成一隻風雞,非得強打精神趕到蔡陽集去不可。 縮頭一轉念,像這麼寒冷的夜晚,巷街裡少見人蹤,自己只要把氊帽的帽檐扯低,嚴嚴遮住眼眉,有誰會掀起帽子辨認?即使有人瞧見,又有誰會認得出十八年前的朱羽隆來?當時那個一心闖蕩的人物早已死了,只留下一個空殼子在世上晃蕩。 有了先埋頭進鎮的想法,落魄的漢子便不自覺的在腰肚子裡摸索起來,不錯,袋裡還剩下一點錢,可供他買些熱茶飯,住一宿客棧的,他這回回到蔡陽集,只有一處可以投奔,那就是把弟錫匠陳寶貴的家,他無法再混世走道吃排頭了,寧願跟錫匠打小工,做助手,討碗安穩飯吃吃,借他的屋簷避避風霜。好在身上還有最後一點錢,能凍不死餓不昏的度過一兩天的日子。錫匠的新家不在鎮上,也不知門朝那兒?不過,這並不打緊,只要開口問旁人,集市上總會有人知道——蔡陽集並沒有第二個錫匠。 蔡陽集的夜晚冷落蕭條,秋風把人們都掃進屋裡去了,只在門縫和窗隙間,透出一絲油黃色的燈,朱羽隆像只餓鼠般的溜到街上來,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沿著街簷的廊影走著。集市上的蔡家茶樓是全鎮最熱鬧的,蓋碗茶,翹起二郎腿,跟地面上一些青皮二流子閒扯,那時雖也飄流打浪的一個人,沒槍沒馬,但要比當地那些地頭蛇多走過一些路,多見過一些碼頭,只憑一張嘴皮兒胡吹亂蓋,他也能把黑的說白,死的說活,當初不是就這樣跟錫匠陳寶貴叩頭拜把子的嗎?如今茶樓的燈火像一條條噬人的蛇,咬中他心裡的痛處,使他急速的彎進街角一條小巷裡來了。 他在一家小飯館裡叫了兩碟小菜和一壺老酒暖暖身子,一面喝著酒,一面算著他怎樣和把弟陳寶貴見面?陳寶貴是個一棍打不出屁來的老實人,這些年一直幫他的忙,把他當成親哥哥看待,他再是混得秋了水,對方也不開口嘲笑他,不過,自己再不爭氣,也總兄為大,囊空如洗跑來投靠,一身破爛,滿把蝨子,見了從沒見過面的侄兒侄女,連個見面禮都拿不出手,那真也太沒有臉面了,朱羽隆混得好混得歹,總還是個混人的呀! 看光景,非弄筆錢充門面不可! 嗨!錢從那兒來呢?朱羽隆心裡明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做案,十八年前偷牽人家的牛,那是他頭一次在蔡陽集做案,出師不利失了風,這些年一直走黴運,十有八九是那回失風種的根,要不然,自己也不會在外地兩次被捕,坐六、七年的大牢了。 不過,朱羽隆總有些不甘心,人背時不會背一輩子,人生像個賭台,誰賭輸了不想翻本?這一回得要好好的計算計算,當初做案,只想學傳說裡的獨腳強盜,貪得無厭又不自量力,所以才弄出漏子來,假如小心選個地方,最好是選個四邊不靠的孤莊子,先放話威嚇,再耍上一點花樣,對方一嚇,也許乖乖的把成袋洋錢扔出來,那可就輕鬆簡便多了! 「對!找妥客棧,出去溜溜去!」他這樣對自己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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