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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她心裡的惶亂,要比坐在筏上更厲害,她不知道護堤那些漢子和她的丈夫到底怎麼樣了?小瘦子如果還活著,會怎樣焦急的找尋她和劫生?她所帶的乾糧有限,無法離開逃難的人群,單獨留下來等候,得跟著大夥兒,成趟的朝前走,她記得小瘦子交代她的話,斜向東南,慢慢的走,也許他會在半路上趕上來的。

  惶惶亂亂的順著黃河奪淮的舊道,在沙風裡走到第六天,做丈夫的終於追上了她,她忍不住的哭泣起來,把眼都哭紅哭腫了。

  「不要哭,小小,」小瘦子撫著她,啞聲的說:「如今,我懂得一切認命了!咱們一家三口沒失散,已經是萬幸啦!」

  「命是保住了。」小小說:「小哥,咱們拖帶著劫生這個把抓大的孩子,朝後日子怎麼捱?就算不死,也得塌層皮,苦了咱們不算什麼,苦了孩子太心疼了!」

  「這很難講,一起汛,一決堤,各村落裡,那家沒有老老小小的?活著,就得受苦,不脫幾層皮,能成得了人?咱們心疼是一回事,只好朝前走一步算一步罷!這一帶人煙稀少,就是巴得上小村小集,也養不活大批逃荒的人,咱們只有儘快奔向徐州那種大埠頭,覓著出力的活計幹,也許還不會餓死!」

  「你還想回到黑七他們幹活的老油坊去嗎?」

  「也許回得去!」魏小瘦子說:「老東家對我很好,多少還有些老情份,再說,我在油坊學過好一段日子,不是生手,幹起活來,不需人在一邊調教,我想,老東家他會用我的。」

  而北徐州還遠著呢,無法打票擠火車的難戶,都沒打算挨近鐵路線,他們巴上一個村子,乞討些紅薯乾之類的食物略微充饑,然後像沒長翅膀的蝗蟲般的再向前挪。

  過了吳家屯,朝虞城縣走的半路上,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有些體弱的人患了病,極像水後帶來的瘟疫,如果是在平常,人在家裡,可以延醫,可以隔離,但在逃難的路上,一旦一群人裡,有一個人染上了這種病症,那就悲慘到極點,傳染旁的人不說,最主要的是消息傳出去,各地村鎮都怕受傳染,不願讓他們接近,到了這辰光,連討乞都巴不上門,不病死也會被餓死。

  這群人憂急的停頓在曠野上,由幾個領頭的漢子聚在一堆,商議起來。

  「拖著病的,業已有六七個了,」一個年長的,叫侯大叔的人說:「他們發寒熱,根本走不動,咱們餓著肚皮,也沒力氣抬著他們上路!」

  「無論怎麼,咱們也不能把活著的人扔下不管,」蔡大嬸說:「即使咱們平素不熟悉,如今同遭汛災,一路逃出來,大夥兒同命,要活,活在一堆,要死,也死在一塊,這是做人的道理!」

  「這樣好了,」侯大叔說:「咱們再朝前巴一段路,到虞城縣附近歇下來,搭蘆棚子安頓,先把發病的聚在一道,咱們輪流照顧他們,當地的人怕傳染,也許會找醫生來幫他們瞧看的。」

  「不成!」張二爺說:「當地人會有這樣好?咱們這群人裡,有人染病的消息,千萬不能走漏出去,一走漏,他們會把咱們所有的人都看成染瘟的,連城郊也不讓咱們落腳,那真就無投無奔了!」

  張二爺顧慮的是對的,大家議決不把有人染瘟的事向外透露,免得讓當地的人大驚小怪,他們決定暫時在野地上尋找避風向陽的地方,分別搭建蘆棚,把染病的人放在一起,和其餘的人隔離。蔡大嬸兒要大家去挖蒼朮,據說用蒼朮熬水灌治,可以醫治這種瘟症。

  「咱們是人,旁人也是人,」張二爺說:「染病的人,寧可死掉,搭起柴堆焚化,也不能進入人家的村落,把旁人也給染上瘟症,那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難就難在咱們不能總在一個地方待定下去,」侯大叔說:「這一帶人口稀落,日子過得也很清苦,養不起咱們這許多逃難的人,咱們若能及早巴上大埠頭,有賑糧賑粥可領,定能半饑半飽的撐捱下去,可是生了病的,實在無法上路,真是裡外為難吶!」

  「這種汗病,不會拖得太久。」蔡大嬸兒說:「病人起高燒,不吃不喝的躺著,五個晝夜不出汗,大羅天仙下凡也救不了,若是出了大汗,變清醒了,能進些飲食,身子雖是虛弱一些,也不礙事了。」

  「說是這麼說,事實卻沒有這麼簡單。」張二爺說:「這一批病過去了,焉知不傳給另一批?弄到最後,大夥兒還是被拖累得無法上路!」

  「我看這樣罷,」魏小瘦子說話了:「張二爺、侯大叔,你們不妨帶著其除的鄉親先上路,免得被病家傳染上,好在如今生病的人只有五六個,找幾個自願留來下來的人照顧他們也就夠了,我跟小小願意留在這兒,能救活幾個算幾個。」

  「小瘦哥,」張二爺說:「你知道,這種瘟病是傳染的,你們照顧病家,十有八九也會被染上,尤其是你們小倆口還拖帶著一個孩子。」

  「孩子我倒有個打算,」魏小瘦子說:「這得要請二爺和諸位鄉親幫忙的,就是要托諸位把他帶到北徐州,北關外的老油坊去,交給我的好友黑七,我夫妻若是沒染病而死,逃過這一劫,我們會找過去的!」

  「嗨!」張二爺紅著眼,長歎了一聲說:「我這半輩子,受夠了奔波之苦,嘗盡了汛災的滋味,每次大災大劫裡,總有些人讓我長記在心,你們小夫妻倆這種舉措,咱們誰能忘記得了?但願上蒼有眼,保佑……你們……」

  張二爺這麼一說,許多人都感動得哭了起來,當下願意和小瘦子夫妻倆一道留下來的,總有十多個年輕力壯的男女,他們冒著被傳染的危險,終於把一大群進退兩難的困境給解除了。

  ***

  有許多事,想隱瞞也是隱瞞不住的,逃難人裡一部分留在虞城近郊,是因為染患了瘟疫,很快便被當地的人知道了,他們不但沒出面驅逐這批人,反而請了醫生來為他們診治,同時挨家挨戶的湊些粗食和雜糧來接濟他們。

  「我真不知道拿什麼言語來感謝當地父老,」魏小瘦子咽啞地對人說:「咱們都素不相識,被大水沖到一起,結夥逃難的,這些病家裡面,有許多連姓什麼叫什麼,咱們也不知道,但我們還是替他們向諸位叩頭,難得大家這樣熱心救苦救難。」

  「咱們蘆棚搭在荒郊野地上,」另一個年輕漢子說:「凡是染瘟的,決不接近當地的村子,請列位放心,不會把疫癘傳染給貴地的。」

  「瘟疫倒不是水劫後才有,」當地一位年長的老爹說:「春秋兩季,咱們當地一樣鬧時疫。哪家不怕染病呢?你們住在荒野蘆棚裡,已經夠委屈了,咱們協力幫這點兒忙,是應該的,人常說:災荒瘟疫流轉,今天在東,明天在西,不定哪天,咱們這兒的人,也會逃荒避難,跑到諸位的門上去乞討的,所以,什麼感謝的言語,趁早甭說了,大夥兒都是好鄉親啊!」

  儘管醫生開方子,燙了湯藥灌救,不出汗死去的,仍然連著兩三個,當地的人要捐白木棺,魏小瘦子仍然堅持張二爺的話,把死者架在柴火上焚化掉,因為火化可以減少傳染。

  黑夜的曠野上,柴火熊熊的焚著那些屍體,陰紅的火光映在生者的眼眉上,每個活著的人都紅著眼,雖然沒有放聲嚎啕,每個人的心裡,卻都響著一首哀歌,像拍擊著堤岸的黃河的浪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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