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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甕裡有餘糧,寒夜在有爐火,這種日月就是福呀!」村裡的老人慨歎說:「人能這樣平平安安,舒舒坦坦的過上幾年,還有什麼話說呢?」

  「我決不是存心拿話頂撞老人家,」魏小瘦子說:「完全靠天吃飯,總是靠不住的,黃河要是不治。終有一天它會翻臉,那時刻,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遭殃啦!」

  「你還是縮頭認命的好,小瘦子,你如今為人父母,做了劫生的爹,不再是當年不懂事的孩子了!這條河,當成咱們的衣食父母,誰還能怨它呢?想當年,神通廣大的治水大禹王,都沒能治得了它,你能還是我能治得它不起汛?」對方用教訓的口吻說:「你不認命,心裡不安,吃虧的仍然是你自己,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我那敢不服氣,老爹。」魏小瘦子說:「也許我巴望得太遠了一點,我想:總有一天,後世會有人想到方法整治這條河,讓它不再鬧汛的,世上任何危害人的事,都該逐步消除掉,我倒不光指這條河。」

  「嗯,你想的倒很好,只是那一天,都不是你我能夠見得到的了!」老人歎說:「人生在世幾十年,也不過像黃河上一道起落的波浪,想和做不是一回事,這些,我們在年輕時不是沒想過,嗨,那可真比夢還遠……伸著手想摘星,你摘得著麼?何況咱們全不是那種有學問的,黃河的頭在那兒?尾在那兒全摸不清,治什麼河?」

  「就算咱們不夠治河的格罷,」魏小瘦子吸口氣,挺挺胸說:「咱們也不能在汛期認輸,至少讓人明白,生在黃河邊的人,寧死不認輸。拿著老婆當鷹放,換我,是決計不幹的!」

  「肚子不饒人啦,兄弟!」老人嘆息得更深沉了:「得要挺熬過那種日子的人,才能體會罷?並非放鷹的男人就是寡情薄義,低頭認輸的人啦!」

  這話說過去不久,秋汛期就到了,暴洪的河水舐著河堤,水漩像大大小小的磨盤,日夜卷旋著,有人說那是鬼眼,在看著將要遭劫的地方,由於泥沙常年的堆積,河底的高度已經遠遠超過兩岸低窪的地方,無數人家的生命財產,全系在堤防止,河水一旦決堤,至少會使幾十裡窪地成為澤國,派上去守望的人,回來擔憂的說:

  「看今年的水勢,簡直大得不得了,假如上游雨水不歇,又要鬧大汛了!很多人都在談論說:新潰過的堤,儘管一再修補,仍然最薄弱,萬一再在原處決口,那該怎麼辦哪!老天!」

  看樣子,老天並不幫忙,滂沱大雨一直落個不停,魏小瘦子非常敏感,他記得上一回鬧大汛,也正是這種霹雷暴雨的天氣,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憂急,在這種要命的時刻,人無法光是顧自己的家小,唯一拯救沿河村落的方法,就是豁出命去,全力護堤,只要能撐幾場暴雨,使上漲的水位穩定下來,這場劫難也許就能憑人力化解得了,成不成另作別論,力總是要盡的。

  「小小,你要照顧著劫生,筏子早就備妥了的,」他對妻子說:「那段河堤上需要人手,我得頂上去,這時刻,護堤就是護命呀!」

  「又決堤起汛?」小小的兩眼濕濕的,有些哀的斜眤:「萬一決了堤,咱們分在兩下裡,那我一個人帶著孩子,該怎麼辦呢?」

  「不要緊,」魏小瘦子安慰她說:「有根木杠子,我會抱著它順水溜,好在我通水性,不至於丟掉性命的……你帶著劫生在筏上,不管飄到那兒,總會巴著岸的,咱們逃難,一向走老路,斜向東南,朝北徐州那個方向去,到時候,我會一路找你們的。」

  「要是實在找不著呢?」

  「找不著,你就到黑七那個油坊去,我們最後在那兒碰頭也是一樣。」魏小瘦子想了一想,又說:「其實,事情也許沒有那麼糟,河堤若能保持住,一切事情都沒有,咱們還是照常過日子。」

  事情若真盡如人願,黃河哪還是黃河?就在魏小瘦子和無數漢子上堆護堤的第二天夜晚,天塌一般的轟隆聲傳遍遠近的村落,有經驗的人一聽到這種聲音,就知道一場新的大劫又臨頭了。

  來不及招呼鄰舍,更來不及鳴鑼示警,洪峰快過奔馬,剎那間便使窪野成為澤國,新植的樹木,成長的禾苗,重建的屋宇,任什麼遇上洪峰,都像紙紮般的倒下去,人們抱著飄浮的門板,木段,或是坐上紮妥的木筏,隨著滾滾滔滔的激流打轉,看這種水勢,判斷出決堤的地方,還是新修的那段老堆,洪水總是找鬆軟薄弱的地方。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波濤上面是新的洪荒,鄰舍怎麼樣?親人又怎麼樣?全都無法顧及了,有些人被流木擊中,慘呼著沉溺下去,又有些木筏被撞翻,也和波臣為伍,杜小小緊緊摟著劫生,用布帶把自己捆在筏面上,身不由主的順水飄流。小瘦子在哪兒?她不知道也根本無法知道,冷雨像箭鏃般的激瀉在她的頭上肩上和背上,劫生嚇得直是哭,但那原本響亮的哭聲,在水聲和風號中顯得那樣微弱,她只能佝著上身,像母雞護雛般的護著他,一面輕輕拍著他的背,希望能減低孩子的恐懼。

  事實上,她自己的心,像被千萬支鋼刀剮絞一樣。地只是個年輕柔弱的小婦人,上次災劫裡,被人欺騙過,恣意的侮弄過,要不是小瘦子出頭,加上黑七幫助,自己恐怕永也難回家鄉了!小瘦子不但是個好丈夫,而且是把她救出火坑的恩人,自己死在這場劫難裡不算什麼,單願蒼天有眼,讓他和自己懷裡的劫生能夠活下去,水聲像萬馬奔騰,天知道小瘦子他在哪裡?

  不管它是天劫也罷,人劫也罷,夫妻倆和村上鄰舍們費力操勞。整建經年的一切,剎那之間,又變成烏有了!人傷心傷到極處,真怨自己和小瘦子,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兒,不論逃到何處,隔著千山萬水,總盼著回來,回來等著另一場新的劫難!人靠在黃河邊,一輩子該逃幾次汛災?一輩子所記憶的,不都是點點滴滴的血淚麼?

  人說:上一回當,學一次乖,幸好小瘦子先做了準備,筏上備有果腹的乾糧,要不然,這樣隨水飄流,不被淹死也會被凍死,渾渾噩噩的熬過了一夜,二天天亮時,舉眼看見的,只是滾滾的波濤,村上的另一些人,一個也沒見看,兩天之後,她才傍著旱地,夥同一撮歷劫的人約莫有百十多口兒,一道朝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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