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三五


  「只要不拖累你,就好了!」她終於表露出心裡隱藏著的願望來。

  「說走就動身罷!」黑七說:「這兒不是久站的地方,你們走得越快越好!我送你們到車站好了!」

  時間急迫得使他們沒再商議什麼,趁著從四面掩來的暮靄,他們急急匆匆的趕到車站,票是黑七代買的,買到蘭封站,另外,黑七又把七塊大洋塞到魏小瘦子的手裡,對他說:

  「這是我的一點兒積蓄,你帶著花用。就算回到家,也要花錢,我在這兒不需花什麼錢,你就不用客套了……,也許有一天,我會逃難逃到你們那兒去,那時候再還給我好了!」

  黑七說話時,故意帶著些輕鬆的、玩笑的意味,其實三個人內心都很緊張,擔心陳家發現小小失蹤,會追到車站來,直到魏小瘦子帶著小小上了車,火車鳴笛開動了,黑七才吐出一口大氣。

  魏小瘦子靠在車窗邊,月臺的簷影閃過去,黑七的身影也消失了,他心裡有著太多的感觸,如今,北徐州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不再是陌生的地方,許多記憶和懷念都留在這裡,正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穿過這些日子,他長大了,他身邊的小小也長大了。

  火車像一條黑色的巨蛇,抖響鱗甲,遊過九裡山口,天不久就黑了,挾著沙粒的風,鞭刷著車窗,車頂的燈色是黃黯的,乘客們多半閉上眼假寐養神,整節車廂,聽不到講話的聲音,只有車輪有節奏的滾動聲,一直反復著,空隆空隆的,彷佛要把漆黑的天壁撞破一樣。

  從火車開動的時刻起,他就明白陳家人不會再追著小小了,天下這麼廣大,他們到哪兒找人去?陳祥生趁人之危買人作妾並非什麼光彩事,小小不是國色天香的人物,他有錢還愁買不到旁的女人?陳祥生若不追究,祥生嫂當然更不會追究,去掉杜小小,等於拔掉一莖肉刺,她哪有那麼大的度量,再把小小送回地丈夫的懷裡去?

  這件事是不必愁了,但新的困惑緊跟著纏住了人,他跟小小兩個在一起,算什麼呢?愛戀嗎?他和她都沒朝這方面想過,兩人在一起,毫無名份。朝後日子長得很,日夜共處,很不方便……他原想把朝後該怎麼辦的問題提出來和小小商量的,話到嘴邊,才發現根本很難開口——講這些事太尷尬了。

  不錯,小小跟過姓陳的布商,但那不是她自願的,他不會為這個嫌棄她,小小經過這次劫難,一家人全死了,回去也無投無奔,情形和自己一模一樣,他既把她帶出來,就不能半路丟開她,他們實際上是相依為命,無法分開了,他就是不說,小小量必也會這麼想的。

  他覺得這是冥冥中安排的命運,他準備接受它。

  第二天,他們在蘭封下車,他要步行回黃河岸邊老家的村落去,小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的跟著他走,從這點上看,她早也把這些全都想過了。

  三

  人會為一場大汛去憎恨一條河嗎?魏小瘦子自覺不會,他從來沒憎恨過天,憎恨過過多的雨水,當他帶著杜小小重新站到黃河野曠的河岸邊時,他一心的悒鬱都鋪展到壯闊的波浪上去了。

  劫後的痕跡仍然是很深的,當年熟悉的村落,村落附近的田野、樹木、溝泓、地面,全都變了樣子了,村落是殘破的,逃難回來的人,在斷牆處處的廢基上架木繕草,做成極簡陋的頂蓋,不能算是屋,只能算暫時遮風擋雨的草寮而已,就這樣,還有許多絕了戶的人家,仍然豎立著殘牆,他在村口碰到同族的老太太,他管她叫老大娘的。他走上前去叫喚,那老婦人瞇眼看了半晌,這才大驚小怪的叫說:「你不是莊裡的瘦子嗎?你活著,還帶了房媳婦回來了?這真像一場大夢哩!」

  「自己看自己,不覺得,」他說:「再看看別人家,真像一場夢。」

  「多活一個,都是好的。」老太婆歎說:「就這樣,村裡還損折了一大半人,簡直不像村子了,不管怎樣,活著的人即使逃到再遠的地方去,也都千里迢迢奔回來,這兒再荒,總是人的根本呀!」

  她原是拎著籃子,打算去找野菜的,一見著魏小瘦子和杜小小,菜也不挑了,伴著他們一直走進村裡去,挨家叫喚出一些人來,讓他們來看小瘦子和他的新媳婦兒。

  魏小瘦子對她硬加給小小的身份覺得難堪,但根本不容他開口解釋,從那些草寮裡鑽出來的鄰舍們,業已一條聲的把小小當成了他的新娘啦!他朝小小瞥了一眼,含有無可奈何的歉意,小小的兩頰有些羞澀的紅暈,一味低著頭,彷佛默默承認了老大娘加給她的身份,並沒有慍惱的意思。

  歇在村裡露天的石輾旁邊,圍來十幾個鄰舍,大家說起家常話來。劫後的家常話總是悲淒的,他們數著絕了戶的人家,許多曾經熟悉的名字,都彷佛寫在雲上;有些人家雖沒絕戶,卻也像魏小瘦子一樣,殘破不全,劫後餘生了。即使處在這樣的困境中,鄰舍們對待最後回來的魏小瘦子仍像對待他們自己家人一般的熱切,對於這個被他們誤認是新娘的杜小小,更有寵客的味道了。

  讓一切從頭做起罷,魏小瘦子在奔回老家的路上,內心就有了這麼強烈的認定,黃河儘管頑強,而人比黃河更為頑強,滔滔的濁流騰卷過去,只要人不死絕,遭大汛的地區仍有炊煙升起,那是人要活下去的信號,劫後的婦孺老弱都能活下去,他和小小兩個人都正年輕,更該活下去,把荒廢的田地重新墾拓,倒塌的房舍重新建造起來。

  草寮搭在家外留下的牆框兒上,夜晚來時,連一盞燈全沒有,鄰舍送的一些乾草,正夠他和小小兩個做成兩個草窩,他們就像鳥一般的各自鑽在草窩裡過夜。

  天那麼漆黑,一時又睡不著,他便和小小談起話來。他談到黑七這回出了大力,若沒有他幫忙,真沒法子單獨把她搭救出來。如今黑七留在徐州的油坊裡,這一別,不知哪天才會跟他再見面了?

  「我儘管想著他,」小小說:「卻怕再見到他,黃河要是再鬧汛,咱們怕也會像上一輩人一樣,餓倒在路上,苦死在外鄉!」

  「村裡人都把你看成我的新媳婦了!」他說:「害得我連解說的機會全沒有,你不會生氣罷?」

  「小哥,你要是不要我,你可以講的。」小小的聲音有些咽泣的味道:「你是知道的,我除了認你,在這塊天底下,早已沒處投奔了。」

  「我把你帶出來,就沒打算讓你走的。」他說,在黑裡摸著小小的手,緊緊的捏著:「我覺得難受的是,婚姻原是一宗大事,我們卻連一桌酒都沒法子請!我想,改一天,我還是要跟村裡人講明白,點起香燭來,拜拜天地,正理正當的,有那麼回事,你說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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