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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杜小小被陳祥生帶到濟南去是不錯的,但為時不到兩個月,就被祥生嫂帶著人鬧到濟南,把陳祥生和杜小小一道揪回來了!陳祥生這個人,撥起算盤來,夠精明也夠狠,但一見到老婆,就渾身打抖,小腿轉筋,祥生嫂說什麼,他直四(是)不五(忤),祥生嫂放個屁,他也會捧來頂在頭上,祥生搜心裡妒恨新寵,聯合二三兩房,把杜小小當成賣身的丫頭,白天黑夜,不許陳祥生沾她靠她,夜晚讓她睡在床前踏板上,白天要她做粗活,稍不如意,就給她一頓毒打,據說雞毛撢子帚,已經斷了兩三把了!

  「姓陳的這個忘八蛋,活作孽!」黑七恨聲的罵說:「他若真為延嗣,來個金屋藏嬌,倒也罷了,偷偷摸摸買人作妾,又有頭無尾,沒有半點擔當,杜小小在他眼前受罪,他不吭一聲,哪還算得有心肝!」

  魏小瘦子想起在逃難的路上,初遇杜小小時的情景,眼淚便在眶裡滴溜溜的打起轉來,小小是白皙纖瘦型的女孩兒,兩隻膀子和小腿,都細嫩得怯生生的,彷佛全沒發育成形的樣子,笑起來,右邊有個活動的單酒渦,甜裡帶著些溫悒的淒苦味,她像是一朵初綻的小花,在茫茫的人海中展蕊,這才多久的時刻?一陣狂風驟雨,便把她打成萎落的殘英……他不是妒恨,心裡只有悲憐,一張宿命的巨網在空裡高張著,人,難道就沖不出去嗎?

  杜小小回來了,跟自己一同生活在這座城裡,深宅大院鎖住她,一道高牆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開了,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呢?他困惑的抬起臉,用問詢的眼光看看黑七。

  「你在油坊待了快一年了罷?」黑七說:「去的路費盤川不夠兩個人用的,省著點兒,也差不了太多,我會替你墊上!」

  「你要我帶小小逃回河南去?!」

  「為什麼不能?!」黑七說:「姓陳的花錢買妾,可不是買牛買馬!他們把她當成牛馬看待,你就能帶她走!天塌下來,我替你頂著。你總不能讓老家的田地荒著,一個人躲在這裡過日子。」

  黑七說的話實在有份量,做人原就該這麼做的,但他畢竟年輕,肩膀上從沒挑過事情,當初鬧大汛,從老家逃出來,也因為除了逃命,別無第二條路可走,只有硬頂著,當時逃難千里,隨風飄蕩,並沒覺著怎樣,一旦停住腳,找塊屋頂安頓下來,再回頭去想想那種黑波黑浪的日子,沿路倒斃的屍體,連接到天際的炊煙,伏地的哀泣聲,不由不使人心悸,他真能帶著杜小小,一路摸回天高地寬的老家窩去嗎?人道是一回事,法條是一回事,自己若帶著杜小小上路,陳家會用拐誘人口的罪名,報官追緝,為這事,自己吃上官司,沒話可說,要是使熱心幫忙的黑七受牽連,那就太對不起人了。

  「你還有什麼好猶疑的?」黑七見他沉吟著不開口,便催促說:「你要是目前不做,等到哪一天,杜小小被陳家的大婦折磨死了,杜二嬸在地下的哭聲,會一輩子掛在你的耳朵上!你的良心不得安的。她在死前曾拉著你的手,親口托囑過你,不是嗎?」

  「當然!」他咬牙說:「這件事,我是推脫不掉的,不管有多大的難處,我也認挑了。」

  「好!」黑七噓了口氣,又拍拍他的肩膀說:「有你這句話,其餘的事情就好辦了!我想,陳家的宅院再大,他們也不會把杜小小囚著不讓出門,祥生嫂也曉得杜小小在這兒沒有親友,不擔心她會逃掉,只要她有出門的機會,你和她見上一面,她要肯走,當時就動身!她若是不願走,就算這些話咱們全沒說過。」

  「誰知她會在什麼時候出來呢?」他說:「油坊裡不是經常歇碾,咱們進城一趟,很不容易。」

  「這倒不要緊,」黑七想了想說:「最近秋豆上市,東家要分出人手,進城收購豆子,我跟徐師傅說一說,讓咱們兩個跟他進城幫忙,得空就到銅瓦巷走動,我想總能見得到她的。」

  ***

  黑七料事,真料得很准,他們進城幫徐師傅收購黃豆的第二天傍晚,便在銅瓦巷口一家打燒餅的店前,遇上了出來買薺菜燒餅的杜小小了。

  當魏小瘦子趕過去招呼她時,杜小小一眼認出來,只叫一聲小哥,眼眶便紅濕起來,她原想再說些什麼,看見站在旁邊的黑七,自覺很不方便,便停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二嬸死前,我到萬福裡去看過她。」他說。

  「我娘跟我提過。」她說。

  「路過金穀館,我原想跟你見面的,我分不出時間來,這是當小夥計,端人家飯碗的苦處。」

  「我知道。」她低下頭,忽又抬起晶亮的盈淚的眼來:「小哥,你怎麼會找到銅瓦巷來的?」

  「當然我去過萬福裡,向人打聽過,你在陳家受的苦我全清楚,這位黑七哥,為了你的事,幫了我太多的忙,我要告訴你,當初出賣你的湯步蟾,被人用黑刀捅死了,你被賣前後情形,咱們也探聽到了。」

  「不必敘這些啦,」黑七說:「今晚,我和小瘦子等著你,就是要他帶你離開北徐州,回你河南老家去,走,或是不走?你得立即拿個主意。」

  事情來得這樣突然,杜小小顯然是被嚇著了,她胸脯激烈的起伏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手裡捧著的一盤熱燒餅,也沙沙抖動著。

  「不!」她說:「這樣會拖累魏小哥的,旁的不怪,只怪我的……命不好。該受的罪,就讓我單獨受下去罷!這世上,不在乎多我一個人少我一個人。」她說話時,雖極力隱藏著哽咽,但語音一直顫抖著,用她的淚眼斜乜著地面,愈是這樣的掩飾,愈顯出她心底的傷痛來。

  小瘦子看著她,他忽然覺得黃河像一條帶子,把她和自己的生命,完全拴系在一起,即使杜二嬸沒有囑託他,他也不能把小小留在這裡,眼睜睜看她受人淩虐。

  「你千萬不要這樣說,小小,」他說:「只要你點點頭,我立刻就帶你離開北徐州,搭上大隴海的火車,明兒一早就看得見黃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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