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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起初他憤恨過姓陳的布商,借著他有幾個臭錢,趁人之危,把小小買去作妾,後來想想,插草為標是小小自願那麼做的,姓陳的不買她,一樣另有買主,花錢買她的人心裡究竟怎麼想?他不敢替別人斷定,也許小小跟那姓陳的布商過日子,會比她留在萬福裡那種鬼地方好得多,她跟了姓陳的。成了陳家的人,杜二嬸怎樣托囑他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他沒有道理硬把她從陳家拖出來,帶她回河南老家去了。

  回到油坊,他跟黑七提起這件事情,黑七說:

  「小兄弟,天下大得很,你管不了的事多著呢!濟南離這兒和你老家差不多遠,你丟開它,不要去想罷!你雖出過遠門吃過苦,究竟還沒脫奶腥氣,人人有命,你幫不了杜小小什麼忙的。」

  黑七說錯了麼?他說的並沒錯,自己只是一個在油坊裡當學徒的小夥計,一個人勉強混飽,即使積聚上半年,那點兒錢也不夠跑一趟濟南城的,想管事沒那麼容易管得著,不暫時丟開它又能怎樣呢?

  打油的鎯頭空空的響著,夜晚的小油燈下,他和黑七聊著那些兵荒馬亂,水旱刀兵年月中發生的故事,沒有那一宗不比杜小小的遭遇更為悲慘的,如果自己在難途上,沒遇上杜家這一家人,杜小小賣身葬母,也不過是千百個悲淒的故事當中之一罷了,早先在老家聽野戲,不也唱過諸如此類的情節的麼?這十足標明了不只是眼前這一代人受這種罪,前朝前代的人,同樣受過這種煎熬,問題出在自己偏在難途上結識了杜家這一家人,四個人死了三個,僅剩下的一個,又被賣在異鄉,上回到萬福裡,來去匆匆,竟連小小一面全沒見著,這不能不算是一宗遺憾,假如先碰個面,二嬸倒下時,多少有個商量,她也許不至於插草為標把自己給賣掉了!

  有一天,他幫著黑七出門送油,回程經過萬福裡,天過晌午,他們歇下油車,在一家小飯館裡用飯,他聽到鄰桌有人談起金谷館的湯步蟾,不由得傾聽起來。

  「嘿,湯老大這回叫人捅了黑刀,該算活報應。」一個留鬍子的說:「虧心事做得太多,不該遇著他這樣的下場嗎?近一年,他買進賣出的年輕女孩兒,至少有七八個了。」

  「你說的不錯,」戴瓜皮帽的那個說:「上回他賣那個姓杜的女孩,猛敲姓陳的布商,她老娘的喪葬費,全歸買主照付,他盡落四十塊銀洋,對外面卻說杜小小是自己賣掉自己的,可是她頭上的草標,卻是姓湯的強插上去的呀!」

  魏小瘦子聽著,心朝下一沉,黑七卻先跟鄰桌搭訕起來了。

  「照兩位這麼說,湯步蟾這個人該是壞得流膿淌血的那種人囉?他捱了黑刀怎樣了?」

  「今天是他出殯落葬。」留鬍子的說:「他賣掉另一個河南來的饑民的妹妹,哥哥找上門捅了他,當時就進城自首去了。」

  「他算早了一步,」黑七說:「這一刀該我捅的,如今,姓湯的已經死了,再沒有什麼好提的!」

  一宗原打算擱在一邊的事,意外的得悉這種原委,又在魏小瘦子的心裡翻騰起來,金穀館那個姓湯的傢伙已經死去,無法進一步的追問了,至少,他知道一點,那就是杜小小賣給人作妾,不是出諸她的自願,姓湯的欺她年幼,又沒有替她作主的親人,賣了她從中牟利,用賣身葬母來掩飾他暗地裡販賣人口的罪名。

  事情若真是這樣,他無論有多大的困難,也不能放著不管了,要不然,杜二嬸死前那番托囑的言語,不全是白說了嗎?

  在路上,黑七憤憤的先開了口了。

  「小兄弟,早先找勸你丟開不管的事,如今連我都要插手管了,這宗事,姓湯的當然是罪魁禍首,但他既已死了,咱們總不能認准他的屍體補踢兩腳,再捅一刀,但總要設法打聽小小她在陳家的情形,她受沒受欺虐?能否活下去?這些都得先弄清楚,才好插手管呀!」

  「黑七哥,你真的很會說話,」魏小瘦子說:「當你不要管事的時候,你把事情說得千難萬難,當你要管事的時候,聽你的口氣,好像又很容易了!……小小在濟南,不是很遠嗎?是你一時能去得?還是我能去得?」

  「我並沒說事情容易辦。」黑七說:「不過,辦法總是有的,那姓陳的布商,雖有產業在濟南,但他同樣有產業在銅瓦巷,濟南咱們一時去不了,多跑跑銅瓦巷,在他宅子左近側面多打聽打聽總行。」

  「黑七哥,你真是比我多吃幾年飯,能拿得出好主意來。」魏小瘦子說:「也算我的腦瓜子太笨,你不說,我可沒想到這一層。」

  「主意算是個主意。」黑七說:「能不能打聽出什麼來,事先不敢說,要等做了才能知道。」

  「知道以後,咱們又能怎樣呢?」魏小瘦子又恍惚起來:「比如說:她在陳家受欺虐,活不下去,你我該怎麼辦?……她如今已經是陳家的人了。就算她自承是被強迫的。姓湯的死了,失去明證,賣身契一定是寫明由她自願的,她畫押畫得黑白分明,你我不夠出面替她打官司的資格,姓陳的有錢有勢,在北洋地面上,咱們怎能鬥得贏呢?」

  「不錯,你的腦筋,逐漸會用了!」黑七笑出一口白牙來說:「但你有一點還沒弄清楚,真正的天理,是寫在人的胸口的,並不在那些繁繁瑣瑣的臭條文,真到那時候,她在陳家活不下去了,還打什麼官司?咱們豁出命去,也要幫她安排一條她願意走的活路!」

  ***

  黑七和魏小瘦子一樣,沒有入過塾,不識得幾個大字,但他想主意,論事理,都夠穩實老練,全不像血氣方剛的粗人,要不是他半路插上一手,單憑他魏小瘦子一個人,根本想不到該從何處看手?正因黑七挺身相助,魏小瘦子打心底感激著。黑七和杜小小連面都沒曾見過,八竿子打不著,可說毫無關係。黑七他不是什麼英雄好漢,只是勝記油坊的一個夥計,甭說在檯面上連站牆角的份兒全沒有,就是在檯面下,也沒人知道他是誰,但黑七決心要做什麼,胸脯一拍就表示做定了,誰也擋不得他。人物雖不算人物,氣概卻十足有氣概,就憑這一點,魏小瘦子不能不佩服他。

  黑七辦起事來真像風火雷似的,他前後到銅瓦巷去轉了三回,消息就打聽到了,姓陳的布商叫陳祥生,生性風流,家裡除了妻子,還蓄了兩房妾。妻妾之間,為了爭風吃醋,經常打鬧不休,陳祥生沒享成齊人之福,反而大受夾棍罪,日子久了,他偷空便出門,假藉販貨或是照看生意為名,去尋花問柳,七八年前,患過花柳病,治了兩年才算痊癒,但據說是無法再生育了,一個已經無法再生育的人,居然又以延嗣為名,買了杜小小作為四房小妾,這不是倚仗錢財玩弄弱女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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