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三二


  他這個虛歲只有十四歲的半樁小子,只知道杜二嬸是在萬福裡替人幫傭,也不知她的確實地址,輾轉問了好幾處地方,天過晌午,才把杜二嬸給找到。杜二嬸病倒在後巷的一間破屋裡,屋子黯得幾乎辨不清人臉,杜二嬸認出來,只叫了一聲小瘦子,就伸手捉住他的手哽咽起來,那是一種無聲的哽咽,只有從她生滿老繭的手心才能感覺得到。

  「真沒想到,小瘦子,你會摸來看望我……」杜二嬸喘息地說:「我跟小小,整天都念著你。」

  「你病倒了,二嬸?」

  「也不算什麼大毛病。」她說:「整天替人洗衣,勞累了一些,鬧腰疼。」她抽回手去,費力的側過身子,輕輕捶捶腰眼,語音有些虛弱:「地方太小,你就挨著床沿坐坐罷,也好讓二嬸仔細端詳端詳你。好些日子沒見面,你比早先要粗壯一些了。」

  「我在油坊還吃得飽,日子比在逃難的路上要好些。」他說:「東家待我很好,二嬸你放心罷。」

  人在暗裡坐定了,眼前的光景逐漸清晰起來,他看見杜二嬸躺在一張古舊的木床上,身下鋪著一層薄薄的麥草編成的草墊子,身上蓋的是光胎破綿絮,上面破洞有七八處,大得能鑽進老鼠,幽光映在她黃蠟般的臉上,她的臉浮腫而透明,顯得扁平又有些扭歪,完全不像初遇她她時那種樣子了。

  「能熬過大劫活下來就好,小瘦子。」杜二嬸用微濕的眼光望著他,幽幽嘆息著:「你跟小小,都還年輕,日後不愁沒有回去的日子,我怕是不……行了!」

  「快別這樣說,二嬸,」他說:「既不是什麼大毛病,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勸慰的話是這麼說了,看著眼前那張浮腫的臉,他從心裡疑懼起來,在這種異鄉異地,一天不苦就過不了日子,二嬸她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拖著病在身上,談不上休息調養,更別談延醫診治了,她的病真能好起來嗎?杜二嬸的處境這樣困頓,小小又怎樣了呢?如果黑七說的全是實在話,他真的不敢想了。成千上萬的饑民,他們各自的命運如何?他無法知道,至少他知道杜家這一家四口人,已經在半路上倒下了兩個,如今一個病著,另一個在刀口上討生活,日後如何?誰敢料定呢?……這只是大汛中的一道波浪罷了!

  「小瘦子,你是個好孩子,」杜二嬸又拉起他的手,緊緊的握著:「二嬸不會誑你,我真的不行……了!如今,我沒有旁的好牽掛,唯一牽掛的,就是小小,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顧她,能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在這一大群逃難來的人裡,大家分的分,散的散,除了你,我再沒有可託付的人了!」

  「小小如今在哪兒?」他說。

  「在金谷館湯大爺那邊,幫人打雜。」杜二嬸說:「我也知道,那不是一個閨女適宜待下去的地方,人總要活命呀!餓死我不要緊,我怎能讓女兒餓死在我面前?」她說這話時,雙眉緊緊的鎖著,憂愁像一把火般的燒烤著她,使魏小瘦子也被灼痛了。

  他不必再追問杜二嬸,金谷館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在萬福裡的街巷中,滿是那種送往迎來的娼戶,小小得到的差事,是伺候窯姐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嫖客老爺,一想到這點,他便幾乎要哭出來。不錯,吃過苦的人都懂得照顧自己,但小小和自己一樣,年紀太輕了,一隻落在狼窟裡的羔羊,怎樣能照顧它自己呢?

  「你病了,小小知道嗎?」他說。

  杜二嬸點點頭。

  「小小是個可人意的孩子,」她說:「前天夜晚,她在床沿上哭紅了眼,她說她要辭去金穀館的事,來服侍我,你說行麼?小瘦子?……那只有讓母女倆抱著餓死!」

  處在這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困境裡,他能拿出什麼樣的主意來呢?牲口是東家借給他騎出來的,就要套上碾去碾豆了,他沒有多少時間好待下去,臨走時,他取出東家借給他的三塊銀洋——他所有的錢,硬塞在杜二嬸的枕頭下麵。

  他沒有去金穀館,也沒見著小小。

  第二年的春天,油坊歇碾的日子,他再去萬福裡,找到後巷的那間破屋,那只是一間空屋,有人告訴他,杜二嬸早在兩個月前死了,她閨女插草為標,賣掉自己,得些錢替她媽營葬的。

  「您知不知道她賣到哪兒去了?」

  「聽說是在城裡銅瓦巷,」對方說:「有個姓陳的,年過四十沒兒子,買了去做妾去了。」

  人世就是這個樣子,她沒墜進萬福裡這座火坑,卻為埋葬自己老娘,把自己送進另一個火坑去了!他沒忘記,杜二嬸死前曾緊抓住他的手,說的那些托囑的話:「我若不在世上,唯有你能照顧她,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如今,她被賣在銅瓦巷的深宅大院裡,自己又怎能去照顧她,帶她回河南老家去呢?苦難中的日子,變化來得迅如閃電。短短幾個月,竟起了這樣巨大的變化,把他一下子擊昏了,心裡悲切切空茫茫的,什麼全抓不住。

  他到郊野去找尋杜二嬸的墳墓,找了半天沒找著,只好買了一幫燒紙,在沙海似的旱河邊焚化,一邊喃喃的禱告著什麼,權算是祭吊。做完這些,牽著牲口再回萬福裡,天黑了,滿街亮著燈,那些低矮的窯屋裡,不時傳出淫靡的唱小曲的聲音,一浪高一浪低的,間雜著打情罵俏的發嗲聲,彷佛從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真的,一個貧病交迫的異鄉老婦死了,算得什麼呢?插草為標賣人的事,也早已見慣了,他在這裡待著還有什麼用?

  他騎上牲口離開時,一輪扁大的月亮,正從旱河那邊湧上來,映來萬福裡街上一片參差背影,他不禁回過頭去望了一望,他知道朝後他不會再到這裡來了。

  二

  一春一夏過去,魏小瘦子感覺出來,留在北徐州一帶的逃難人幾乎走空了,他們都奔回劫後的家鄉,去重整那些荒蕪的田園去了,但他仍然留在油坊裡做夥計。

  他向人打聽過銅瓦巷,那還是前朝前代留下的老巷名,如今早已更改過多次了,那條靠城西的小巷,據說早先有座燒制銅瓦的官窯,現今那座官窯連殘跡都沒能留下,油坊歇碾的日子,他也曾親自去過那條巷子,找人問過姓陳的,有沒有買妾這回事?

  答案是肯定的,姓陳的不是當地人,是從山東到這邊來落籍的布商,他在濟南新開了一爿綢緞莊,他買了妾,把她帶到濟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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