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三一


  半個月後,逃到北徐州老城外的黃河灘上,荒地上草草搭起蘆棚來遮風擋雨,整天為一口食奔波,即使一股股的分散開去,擠在黃河灘上的饑民總還有幾千人口,當地的年景並不好,當地人僅能餬口,那有這麼多的餘糧賑濟這些遠來的饑民?於是,賣兒賣女的便成為一門新行業,那些小兒女的頭上插根草,便像上市的牛羊一般,被賣到別人家去,所不同的是,一個人的價錢,還抵不上一條小牛犢子價錢的一半。買家不能不精打細算:牛羊吃的是草,人卻吃的是糧,人的力氣有限,既不能拉動磨,又不能犁動田。

  說來還算走時運,有個油坊募童工,魏小瘦子被挑上了,而杜小小又在城西萬福裡,得到個為奴作婢的差事,杜二嬸也跟了去,幫人洗衣。

  他在油坊裡,被派去照管牲口,成天倒乾草,拌麩料,拎牲口的飲水,外加打掃畜棚,從早到晚沒有一刻閑著,但他對杜家母女的生活,有很深的牽掛;難途上,他渾身起了膿皰疥瘡,走到那兒腥到那兒,大家都分文不名,連買琉璜的錢都沒有,杜二嬸母女倆撿乾草燒灰,做成灰塘,讓他在上面打滾,更把在沿途乞討來的飯食分給他一份,使他不致餓死,如今為著謀活,使他和她們分開了。在感覺上,他把杜二嬸和小小母女一直當成家人,時刻想去看望她們。

  萬福裡離油坊雖不算遠,但打不完的零工碎活把人拴得牢牢的,根本抽不出空兒來,就算得了空又怎樣呢?一個打雜的新進小夥計,油坊大師傅不點個頭,由得你隨意亂跑麼?

  心裡壓著事,夜晚對壁洞裡的小油盞發呆,同房的另一個夥計黑七就問了:

  「噯,魏小瘦子,過去的事,不必再苦苦追想了,遇上這種天災大劫,有幾家是人口齊全的?你還對著燈發楞幹什麼?」

  他只是搖搖頭歎了口氣,一心亂亂的,有話也說不明白,對於山崩地裂般的黃河決堤,他已經不敢再想了,在遭大汛的地區,人的鼻孔那天不嗅著屍臭味,有許多擱淺的浮屍,全身被曬成醬紫色,一身上下,嗡嗡的飛繞著千百隻野蠅子。人臨到那種辰光,只是渾渾噩噩的像做夢,沒有眼淚,沒有嚎啕,只是呆著,這樣,總楞有十多天,才能去回想,那時候,爹娘和家宅早就沒了,拍著地喊天也沒有用了。明白了這一點,他便硬逼著自己朝前想,不願再陷進那種黑沉沉的惡夢裡去。

  「噯,我問你幹嘛發呆?你怎麼不答話呀?」黑七說:「你是不願意理睬我?」

  「怎麼會呢?黑七!」他說。

  黑七比他大五六歲,腰粗胳膊壯的,幹活的時刻,經常照顧他。黑七的脾性爽直,對他這樣熱切誠懇,他不能不把心裡牽掛的事告訴他。他一提起萬福裡,黑七就貨郎鼓般的搖起頭來。

  「嗨,你說那種鬼地方?魏小瘦子,你那杜二嬸敢情是老糊塗了,她怎能讓小小到那兒去呢?」

  「怎麼樣?什麼地方不妥當?」

  經黑七嘴裡那麼一形容,事情就更嚴重了,萬福裡是西門外黃河灘邊的一條野街,有許多臨時搭建的土牆茅屋,牽牽結結拉成一片蛛網般的街巷,那兒是賭場,煙館,土窯子的窩巢,駐防在城裡的北洋兵大爺,黑白道上的江湖人物,當地的地痞流氓,身份不明的外路客商,龍蛇雜處聚集著,一個小姑娘到那兒,就像羔羊送進野狼穴,進去是羊,出來還會是羊嗎?算她杜二嬸手拿燒火棍跟著,一個病歪歪的老女人,哪是狼群的對手?

  「完了!我敢說,杜小小那一粒青菓,出來會變成爛西瓜,與其那樣拉開兩腿叫人糟蹋,她杜二嬸還不如把閨女賣掉還爽快,至少還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咧!」

  「真是這樣嗎?黑七哥?」

  黑七重重一巴掌把他肩膀全拍疼了:

  「我哪天騙過你來著?不過,小兄弟,你著急有啥用呢?你自己還顧不得自己,杜家母女兩張嘴,你能養活得起?人到絕處,總得要謀生,黃河灘上,那些賣兒賣女的,不是人嗎?」

  也不知怎麼地,心裡一陣酸和熱,眼淚便像開閘似的朝外湧迸,恨天麼?怨地麼?要不,又該怪誰呢?想來想去,只該怪那條濁波濁浪的河罷?它要是不決堤,這一切悲慘的事怎會發生呢?他記得在家鄉的村落裡,人們談起黃河決堤的時刻,也講了很多事,有人責怨官府裡治河不力,有人卻認為河兩岸的人家為了爭占灘地,使河道越變越彎曲,水流不暢,才是常鬧水患的原因。村裡的蔡老爹更說起多年前,有位縣知事上任,親自去勘察縣境中的那一段黃河,他認為兩岸農戶占灘地,損公益,危害到更多人生命財產的安全是不對的,他只是個縣令,管不到旁的地方,但他極願按他自己想到的方法治河:就是要把縣屬這一段黃河的河道儘量拉直,如果對減輕水患有幫助,上游和下游的各縣都能這樣做,未嘗不是一個方法。

  他柬召那些灘地的業主來商議,提出他打算拉直河道的方法,但卻遭到那些人激烈的反對,他們認為拉直河道,能不能治得了水患還在未定之天,卻使他們首先損失了故有的灘地,他們不願意。

  縣知事耐著性子和他們商議了好幾回,仍然沒有結果,於是,他便下令召工,打算硬做,誰知那些灘地業主出動刀矛槍銃,拚命保灘,使那位縣知事灰了心,辭職不幹了,因為他只有掛了冠,才能不管這檔子事。

  水患造成這樣大的慘劇,究竟是誰的責任呢?該說是官府和民間都有罷?他不懂得分析,只知道痛心。無論如何,他對杜二嬸母女倆的牽掛是扯不斷的,能幫助她們什麼?不敢說,但他總要盡心意。

  「我不管那許多了,黑七哥!」魏小瘦子沉吟了好半晌,抬起頭來對黑七說:「明天我央懇東家,求他准我去一趟萬福裡,看看她們再說。」

  ***

  也許魏小瘦子說的話打動了東家,油坊老闆不但准他去萬福裡探望杜二嬸母女,還借了他三塊銀洋和一匹代步的牲口。

  萬福裡這個地方,正像黑七所形容的那樣,房舍擁擠,看上去寒傖簡陋,一點也不像城裡那些街道,淤黃河的舊道繞著它,多風的日子,河心的沙粉被風揚起,黃沌沌的變成一片沙霧,使人在迎風走路時,不是瞇著兩眼,就是手招在眉上。這麼一條寒傖的街,說熱鬧真還挺熱鬧的,廊柱上栓了不少匹騾馬,飯館和茶肆裡擠滿了客人,多半是穿二尺半的北洋防軍,有幾處賣唱的場子,也圍了一大堆聽眾,大閨女唱的是梆子和墜子,一入耳,就知也是從汛區逃難出來,流落異地的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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