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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余三姑聽了。臉色陰鬱下來說:

  『不要聽那些野孩子亂講,我們家的屋子很古老是真的,就算有什麼靈物借住著,也決不會害人,要不然,誰還敢住在這兒?』

  「我原想把鬱在心裡的那兩宗怪事提出來的,一瞧她的臉色,便把湧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納悶總是免不了的,不是嗎?那天到我們所住的屋裡去倒茶的男孩,還有伏在余三姑屋裡的白狗似的東西,都是我很難弄明白的,不問地又該去問誰呢?

  「夏天過了,湧到那鎮上的逃難人更多了,余老爹家的空屋全都租賃出去,使我們增加了不少新的鄰居,其中有位程老伯,帶著一大家人,被擠到最後一進屋。宅裡人多了,陽氣盛了,在人感覺上,那房子的陰森之氣,也彷佛減少了許多啦!

  「鄰舍的那些孩子也真怪得慌,不論我怎樣說,他們都搖頭不信,他們硬是一口咬定,認為余三姑是嫁給狐狸的女人,我說起看見那個穿青衣的男孩和一隻白狗似的東西,他們都相信那一定是狐狸,其中一個男孩更慫恿我,要我去余三姑所住的樓上去尋找秘密。」

  「你上過余三姑所住的那座空樓沒有呢?」我說。

  「哦!我上去過,」趙太太說:「又揀著晌午,余三姑在睡午覺的時刻。我存心不叫喚她,躡手躡腳的爬上木樓梯……樓上是兩明一暗的隔間,明間靠牆放著一張長長的供桌,供桌中間供著一隻紫檀雕花的小神龕,神龕上垂掩著黃綾的小幔,裡面不知供的是什麼?我搬了一張凳子踮腳,想爬上去,掀開黃綾看個究竟。但搬動凳子時,不小心弄出了聲音,就聽見余三姑在房裡問說:

  『誰呀?誰在外面?』

  「我心虛不敢應聲,一溜煙跑下樓去,那天起,我就沒敢再去找她啦……我原以為再也探聽不到那宅子的秘密,誰知過沒幾天,竟意外的遇上了一次機會。」

  ***

  趙太太略歇了一會,喝了口茶,說起那次機會。她說住在最後一進屋的那位姓程的房客的兒媳,在逃難途中生下的頭胎男孩滿月,雖說在逃難,宅裡的鄰居們仍都送了些糕糕餅餅的,表示祝賀。程老伯孫兒滿月,苦中有著欣慰,也就做了些菜,買了些酒,請鄰居們喝上幾盅。大夥兒在逃難中萍水相逢,都珍惜聚在一起的緣份,酒菜雖不算豐盛,但滿月酒的氣氛還是挺熱鬧的。

  「後來進屋鬧的客人多,程家就跟房東說,把後園門打開了,讓客人們逛逛園子,」趙太太說:「餘家老宅的後園子可真大,也許乏人整理,顯得有些荒蕪,早秋的天氣,老柳沉遲,一大片草花開得灩灩的。

  「有人在花叢邊發現一個穿著碎花衫子的小女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那女孩的小模樣長得好美,好逗人喜歡,笑起來更甜甜蜜蜜的。

  「那時一屋子客人,發現的人以為是旁的客人的女兒,就把她抱著玩兒,晌午吃酒席,她也上了桌,好些客人都抱來抱去,滿喜歡她的。

  「在酒席上,有人提出要看看滿月的孩子,程老伯就吩咐兒媳,到屋裡把孫子抱出來,讓大夥兒瞧瞧,兒媳進房去,忽然白著臉出屋說:

  『怪事不怪事,剛剛我喂完奶,替孩子換了尿布,把他放在床上的,怎樣一轉眼工夫,孩子就不見了?』

  『不要緊,』做婆婆的程奶奶說:『也許有人把他抱起來玩去了!』

  『前後找找看罷!』程老伯說。

  「為孩兒滿月請酒,竟會讓放在床上的小孩失了蹤,這不是天大的怪事麼?大家前後忙著找了一陣,根本沒看見嬰兒的影子,有人在房門口撿到一張字條,那上面寫著兩行草體字,寫的是:你們抱走我們的孩子,我們只好抱走你們的孩子了!

  『奇怪了?!』程老伯念了念這紙條,被弄得滿頭霧水,大惑不解的說:『這寫紙條的是什麼人?又是誰抱走他的孩子的呢?』

  「最先,大夥兒也都納罕著,忽然有人想起來,指著那個穿碎花衫子,梳扒角辮子的小女孩,問說:這女孩是誰家的?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知道這女孩是誰家的,有人說出是剛剛逛後園子的時刻,在草花叢邊抱來的。程老伯過來問那小女孩,姓什麼?叫什麼?家在哪裡?那小女孩不會說,只會笑,仍然一副甜甜蜜蜜,天真爛漫的樣子。

  『我看,該把她送回後園子去了!』房東太太含蓄的說:『天不早啦,她的父母怕在急著接她了!』

  「說來真怪,屋子裡的人剛把那小女孩送回後園子的花叢邊去,一聲響亮的兒啼聲便從房子裡傳出來,程家的兒媳跑進房間去,一聲喜悅的大叫說:

  『奇怪啊!嬰兒還回來啦,躺在床上吮手指頭呢!』

  「緊接著,像變戲法一樣的,那媳婦把她失蹤的嬰兒抱出來了,紅緞的披風外面,不知什麼人替他套了一圈金鎖片,鎖片的式樣很古老,看來不是新的物件,有人捏起來察看,鎖片上還嗅得出一股子狐騷味。」

  夜已經很深了,趙太太也講完了她的故事,她一再強調,她所說的這一切情境,都是她親歷的,無論如何,它已經很久遠了。作為一個聽眾,我無心去推敲它的真實性如何?事無佐證,局外人更難斷言,不過我對於她所說的那種陰森古老的北方宅院,人在沉黯中活動時的神秘壓迫感,卻是異常熟悉,聽來倍感親切,那正是我早期生活的濃郁的背景。

  如今,時代的面貌早已更易,像趙太太這樣中年的、舊式的人物,也不多見了,能借著她的故事,使我們回憶起一些往昔的生活,倒也是滿夠安慰的事。同時,我又想到人心中對於神秘事物的研究,每一代人都同樣的強烈,這就是聊齋式的故事,為什麼會綿延不絕、推陳出新的因由罷?

  那個徘徊在花叢邊的小女孩,即使說故事的人不曾指明,我也猜出那該是小牡狐變的。多可愛的小牡狐,長大之後,焉知不是另一個蘭心慧質的青鳳呢?……真也罷,假也罷,能留給人美麗想像的事物總是美的,至於余三姑是否真是人與狐戀?講故事的人也不會知道,那就不必再問了罷!如此嘵嘵不休的探問它的真實性,趙太太必然會以為你懷疑她誠實的人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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