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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陰森的老屋

  一個落雨的夜晚,幾個客人聚在我的宅子裡,談起早年在北方發生的一些故事,內子的一個朋友趙太太,說起她當年所經歷的一宗怪事。

  ***

  那是抗戰初起的時刻,她隨著家人,經過皖北,打算逃到後方去,他們和一批逃難的人,因為戰局的影響,羈留皖北幾近半年,事情也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

  「在皖北的一個集鎮上留下來,大家急著租賃房子,草草安頓。」趙太太說:「事實上,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時辰,租房子很容易,我們很快便在鎮梢租到了房子。那是一幢百年以上的老宅院,前後共有五進屋,屋主姓餘,人都管他叫余老爹,他的子侄輩都已離家去了後方,屋裡只留下他老夫妻倆和一個排行第三的閨女住著。

  「那時,我們租賃的,是第二進屋的右廂房,在路上跋涉了很多日子,過慣了餐風飲露的日子,能有個屋頂已經不錯了,誰也不覺得那屋子有什麼不妥當,倒是我要敏感些,總覺那灰沉沉的老屋有些陰森,迎風都有些陰涼陰涼的,彷佛不怎麼對勁。」

  趙太太長得很溫婉和祥,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非常有條理,她這樣的一開頭,話裡便有了暗示,讓人不得全神貫注的聽的聽下去了。

  「這樣過了好些日子,我和鄰舍那些當地的孩子們熟悉了,才從他們嘴裡,零零星星的聽到些關那幢屋子的故事。不過,他們說到那屋子,臉上都有顧忌的神情,吞吞吐吐的,越說越神秘……他們最先談到余家的女兒余三姑,問我見過沒有?我搖搖頭,說是從沒見過,一個孩子告訴我,說余三姑就住在第三進正屋的樓上,幾年沒有下過樓,據說她得了一種怪病——被狐狸迷住了。說是有一隻雄狐狸纏著她,使她精神恍惚,臉色蒼白。左鄰右舍遍傳著,但余老夫婦倆堅不承認,更極力掩飾,做父母的既不願出面讓人驅狐,外面的人當然也只能在背地裡說說閒話罷了!」

  趙太太提到余三姑遭狐祟,我們毫不覺得驚奇,在北方,這種傳聞極為普遍,和聊齋那類書裡所描述的並沒有不同。不過,她既是親身經歷的事,聽起來總要比看書要鮮活,也較有真實感,我沒有道理不聽下去。

  「開於那老屋子,還有旁的說法沒有呢?」我問說。

  「有,」她說:「有人說餘家的後園裡,有一大群狐狸住著,它們跟余老爹處得很好,說余三姑不是遭狐祟,而是嫁給狐狸了!」

  「荒唐!荒唐!」我說:「我聽過太多這一類的傳說,只聽過狐狸嫁給人,哪有人願意嫁給狐狸的?後來你見過那個余三姑沒有?」

  「當時並沒有見到,」趙太太回憶說:「那時候,不管鄰舍那些孩子們再怎樣繪聲繪色的形容;我卻根本不相信什麼狐不狐的。信不信是一回事,我的好奇心卻強得很,我曾經一連好幾天,跑到第三進院子裡去,那時正是夏初,一架木香花開得黃糊糊的,整個院落不見人影,靜悄悄的,能聽見蜂子們在花叢裡抖翅的聲音。那進屋子的門前,垂著一層竹簾子,屋外光亮,屋裡沉黯,加上隔著一層竹簾子,使人很難看清屋裡的陳設。我不敢貿然闖進屋,只是在外面的花叢下等著,希望余三姑能掀簾子出來,但也許時辰沒選對,等了好幾天,也沒見到她的影子,就在我等她那時候,我親眼看到了怪事。」

  她說到這裡,停頓下來喝了口茶,我們都沒有開口問什麼,唯恐破壞了她講述的氣氛。

  「就在一天晌午,我坐在第三進院子的木香花架下麵等余三姑,等了好久沒等得著,覺得口渴了,便轉身跑過穿堂,想回自己住的屋裡去取水喝。當時家裡人都出去了,我走到門口,忽然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穿著淡青褂子的男孩,背對看門,正拿起長案上的茶壺,朝杯子裡倒茶。

  「也許是鄰居家的孩子罷?」我忍不住插口說。

  「不是!」她臉色沉凝的說:「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他穿清淡青褂褲,頭上還戴著一頂嵌紅頂兒的黑緞瓜皮小帽,我退後幾步,故意咳嗽一聲,只聽見茶壺蓋兒當的一聲響,那男孩已經不見了,等我跨進屋再看,茶杯裡的半盞茶還在冒熱氣,明明是他倒的。」

  「不用說,那准是小狐狸了!」我太太說。

  「究竟是不是,我也不敢說,」趙太太歎了一口氣:「不過,直到如今,事隔好幾十年了,我當初親眼看到那男孩的背影,仍然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有錯的。你們想想,一個人一眨眼就變沒了,而且是在大白天,這不是怪事是什麼?!那事發生之後,我不敢對人講,心其實在很害怕,平時單獨走路,總覺得那穿青衣的男孩就在我背後,用他的兩眼盯著我。這樣過了一些日子,沒有再發生過使人駭怪的事,我的心情才又逐漸的平復下來;人就是這麼怪,只要略微寬舒一點,好奇心又動了!我想到在我們屋裡出現過的男孩可能是狐精變的,不禁連帶著替余三姐擔心。一天晌午,我又跑到第三進院子裡,決定這一回要挑廉簾進屋,放聲叫一叫三姑,看她下樓不下樓。

  「我並不是真的有膽子,只看當時太陽亮亮的,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走到第三進屋的門口,我並沒遲疑,就伸手挑起了簾子,一步跨進屋去。我的老天,當我舉眼看到一團白白的東西躺在我面前時,我兩腿一軟,人跌坐在門檻上,再也不能動彈啦!

  「那個一身白毛的東西,有狗一樣大,但他的嘴比狗尖,兩眼溜溜的盯著我,噓噓的朝我臉上吹氣,我甭說走,連爬都爬不動,人,整個嚇暈了。」

  「是白毛狐狸!」我太太說:「俗說:千年白,萬年黑,足證那狐狸有千年以上的年齡了。」

  「嗨!」趙太太又籲了口氣:「說實在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沒看見過狐狸,只知道那東西怪氣得很,當時真沒想到它就是傳說裡的狐仙……我不是說,我被那東西嚇軟了腿,坐在門檻上不能動彈的嗎?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托起我的後頸,給我茶喝,我睜眼一看,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我猜想她就是傳說嫁給狐狸的余三姑了;她的模樣長得很俏,瓜子長臉,眼睛大大的,眉毛細細的,一頭長髮,蓬蓬松松的披垂在肩上,她的臉色確有些蒼白,像一朵在幽暗裡開著的白花,白得並不難看。她捧著我的後頸,喂我幾口水說:

  『噯,你不是前院趙家的嗎?不在前進院子裡玩,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我……』我囁嚅著,一肚子的話,卻連一句也說不出口來。

  『瞧你,怎麼嚇成這樣子?』她說:『剛剛你看見什麼了?』

  『我……我……看見一隻白白的,狗一樣的東西,』我說著,想起剛才所見的光景,不由得哭泣起來。

  「她臉上顯出迷茫的樣子,彷佛連我的啜泣聲也沒聽到,沉吟了一會,才安慰我說:

  『別哭了,不要緊的,這不是過去了嗎?』

  「該算真的過去了,從見了余三姑之後,我在那幢古老陰森的宅院裡出出進進,就沒再遇到過前面所說的那些怪事了。

  「余三姑是個聰慧靈巧的人,只是太沉靜,不喜歡和生人多走動,也許她和我投緣罷,我每回到第二進屋裡去找她,她都下樓來和我有說有笑的,有一回,我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了,當著她的面,把鄰舍孩子們傳講的話,全給抖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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