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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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寂滅後,再無聲息了。坐在鐘腹裡的胡小二,用手摸觸巨鐘的內壁,這才顯得略微安心。鐵鑄的巨鐘,足有數寸厚薄,什麼樣的蜈蚣也進不來,他想到知客僧想出的這個方法,真可說是絕妙的方法。只是坐著睡覺,既不舒服,又不習慣,不過,這是一時權宜之計,只能暫時忍耐著,受這一夜的委屈了,躲在鐘裡再委屈,也要比在鐘外丟命要好,這樣的一想,也就心甘情願啦! 還記得前幾天雷雨之夜,在方丈身後躲蟒蛇時,心裡還猶疑不定,不知蟒蛇會不會真的來尋仇,但這一回,他預感到那歹毒的蜈蚣一定會來,儘管人躲在鐘腹裡很安全,但他的心,仍然惴惴的虛懸著。 時辰真的難捱,在感覺裡,要比駱駝穿過針眼更慢,彷佛凝在那裡不再朝前流動了,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那蜈蚣什麼時候會進到廟裡來?會不什嗅著他的氣味,爬到鐘外來?對啦!鐘壁下面這個透氣的音孔雖然很小,但那無孔不入的蜈蚣,會不會不顧一切的硬鑽進來呢!愈是深夜一個人寂坐冥想,胡小二愈覺得可怕,這樣熬得人心都幾乎從肚子裡朝外迸,什麼時候才能熬到天亮! 夜是靜靜的,外面沒有風,廟外飛簷下懸掛的風鈴都不響,這種反常的寂靜。也好像變成一口挖在人心上的深井,說多黑有多黑,說多深有多深,真太怕人了! 胡小二一直等到三更光景,他彷佛聽到一種似有還無的、極輕微的窸窣聲,彷佛蜈蚣的百足在磚面上爬動的聲音,逐漸的由遠而近,繞著這口鐘在盤旋。 不妙!胡小二心想:蜈蚣終於發現盤坐在鐘裡的自己了!不然,它為何不去旁的地方,卻一直旋轉的繞著這口鐘爬動呢?如果只是一條尋常的蜈蚣,廟裡的僧侶合力肆應,應該對付得了它,但這卻是一條被蜈蚣精魂魄附體的蜈蚣,算是一種精怪,和尚們是沒有辦法出來幫這個忙的了!既然它是一種精怪,這口鐘能不能阻擋得了它,可能大成問題了,好在短柄柴斧還插在腰裡,若是遇上意想不到的變故,自己也只能靠這柄柴斧,奮力一拚了! 蜈蚣爬著爬著,竟爬向鐘頂來了,它的百足在鐘面上撥動,聲音就大了一些,他能清清楚楚的聽得見,這只是一剎的工夫,那蜈蚣就在音孔那裡出現了。它頭和眼發出的紅光,把鐘腹映成一片陰陰慘慘的紫紅色,它拚命想把它那碗大的頭伸到鐘內來,但蜈蚣的頭太大,鐘頂的音孔太小,它實在伸不進來,只在外面咻咻的朝裡面噴毒! 不好!胡小二覺得有些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也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非死不可。他在暈眩中一咬牙,抽出柴斧來,迅速掉轉斧柄,奮力朝音孔外的蜈蚣的頭部猛搗,蜈蚣被搗中了,仍然張牙舞爪的不退,朝他噴毒,他也就使用最後的餘力,把蜈蚣頭給搗碎掉了! 第二天絕早,廟裡的老方丈,便帶領全廟的和尚來看視胡小二。他們赫然看見一條數尺長的大蜈蚣,死在鐘外,頭被搗碎掉了。老方丈隔著鐘,叫喚著胡小二,卻沒聽兒答應,急忙著和尚們合力轉動絞盤,把巨鐘絞升上去,這才發現,胡小二臉色通紅帶紫,像喝醉了酒,渾身棉軟得沒有人扶就要朝地上倒,整個的人,陷在半昏迷的狀態裡,僅有一絲微弱無力的遊氣,這顯見是中了劇烈的蜈蚣毒了! 「小二,小二,你聽見嗎?」老方丈搖著叫喚他。 胡小二勉強睜一睜眼,張嘴想說什麼,卻很難發出清楚的聲音來,一道黏涎從嘴角朝外流,拖有一尺多長。 「你想說什麼?趕快說罷!」老和尚悲憐的說。 「敢煩……方……丈,多照顧我娘!」胡小二總算吃力的吐出話來:「這蜈蚣太歹毒,我……死到陰間做鬼,也要找它報仇!跟它沒完沒……了……啦!」 「快甭這樣說,你不會死的,」知客僧安慰他說:「我們這就找塊門板,即時抬你到集鎮上去,找醫生救治你。再說,蜈蚣業已被你用斧柄把頭給搗爛,死在一邊了,你就不要再記恨了罷。」 和尚們幾乎是用門板抬起中毒的胡小二,輪換著,一路飛奔到鎮上去求醫解毒的,但他業已中毒太深,只拖延到當天下午就咽氣了。 胡小二的棺木和喪葬用度,全是由老方丈出面料理的。他為這一段冤孽,作了法事,念了經文,也對集鎮上的人們,解說冤孽的可怕。為了怕日後雙方的冤魂再糾纏無已,報復無休,老和尚特別把巨蟒和蜈蚣埋在黑河東岸,把胡小二葬在黑河西岸,中間隔那道長橋,他以為這樣隔開,可能會好些。 胡小二的神奇古怪的遭遇,便這樣的遠近哄傳開去了,大家雖然都議論紛紛,但對於古廟裡的老方丈,都極為欽敬,同時也都認為事情已經到此為止了。 但時間年復一年的過去,不尋常的跡象出現了——在巨蟒和蜈蚣埋下去的地方,長出一棵樹來,而河那邊胡小二的墳前,也長出一株藤來。樹越長越高,藤也越伸越長,幾年後,那株藤竟然順著橋欄爬過了河面,緊緊的纏到樹幹上,更從樹幹繞到樹梢,藤和樹,樹和藤這樣分不開纏在一起,直到樹死藤枯為止。有人認為胡小二死不瞑目,化成藤,過河來找變成樹的巨蟒和蜈蚣來了,一直纏至同歸於盡了。 老方丈當時還活著,可能已超過百歲了,當他聽到鄉民來說這種事之後,搖頭歎說: 「輪回一說,何止僅指陰陽生死?它實在是源於有情世界的血氣當中,像這種輪覆不休的冤孽果報,不就是世界上活現的輪回地獄嗎?」 「這該怎麼消解呢?老方丈。」 「這樣罷!」老方丈說:「你們不妨斷木為魚,折藤為錘,讓廟裡的出家人在誦經時不斷敲打它們,這樣千古不絕的敲打下去,讓彌漫人間的無邊冤孽之氣,盡化為梵唱魚音,使後世以此為戒,生警惕心,化為一片慈悲,也許,就使人間不會再現魔劫,進入安和樂利之境罷!我佛慈悲早在人間,只是一般愚夫愚婦,血氣橫阻,不能領略罷了!」 聽了老方丈的話,鄉民們果真斷木為魚,折藤為錘,送給廟裡的僧侶們,取名為木魚,衍成為誦經時主要的法器之一。這種法器,敲擊起來,聲音空空空空的,深符佛家四大皆空的意旨,又有度化之功。不過,今時的人,多隻知道木魚這種法器,很少人知道這麼一段原始的荒渺的故事了。這故事,只在廣大的民間輾轉流傳著,南方有南方的說法,北地有北地的說法,有的大同小異,有的幾經流變,變得殘缺不全,或是面目全非了。前面的敘述,雖然參酌了多種不同的說法,但寫來似覺仍欠完整。真是有悟力,有慧根的生命,也許不必聽這個故事,而是直接去聽木魚敲擊的聲音。 所有完整的故事,只有木魚自己會說罷? 而那要比聽來的傳言,更真實可靠得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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