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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夜行者

  三更半夜裡,究竟是誰的「光臨」?使得寂靜的男生宿舍,突然傳出一聲長長的、淒厲的叫喊聲!「救——命——啊——!」是人?是鬼?還是……

  ***

  宿舍靠近山麓的墳場,環境看上去很清幽,那些具有高等知識和科學頭腦的男孩子,經常在沒有課的時候,挾著書散步到墳場去,坐在墳前閱讀,沒有人覺得墳場有什麼可怕,不過,也有少數男孩子會拿墳場當作話題,神態誇張地描述它,存心嚇唬他們的女友,藉此顯一顯他們男性的氣概,表示他們很有膽量。

  在這種敏銳的年齡,男孩子們對於精神世界的追尋和探索欲望異常強烈,幾個好友一聚到一起,就會有扯不完的話題,從形上學談到生命,從生命談到人的靈魂,或是用現代的觀點,去檢討許許多多神奇怪誕的傳言,更討論到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的存在。總之,越是被現代人認為荒誕的問題,他們談論得越有興趣。心理學系的鄭同昆更使用專門的記事簿,把這些講述的和討論的,逐一詳細記載下來,像研究課業一般的研究著。

  「我們學心理學,不能光靠念那些空洞的理論,」鄭同昆對他的室友表白說:「從生活裡反映出的精神實例,該是最值得分析研究的活的教材,它可以使我對中國人的原始的心性,具有更深透的瞭解。老實說,我認為我們要建立我們民族的心理學……」

  鄭同昆說得愈認真,同學們愈愛拿他開玩笑,有人建議他將來把「鬼從哪裡來?」當成論文題目,有人調侃他,認為他應該搬到墓地去住,和群鬼談玄,但宿舍裡也有幾個喜歡搞文學的男孩,很同意鄭同昆的看法,他們認為從這許多天南地北的閒聊當中,也使他們獲得很豐富的文學素材,比如說像夢游、鬧營、各種異態行為,和鬼的傳說一樣,都能寫出極其深度的心理小說來。

  正因為有人認真,舍友們團聚聊天的風氣便顯得更盛了。有時逢著週末,一些不去逛街的留在屋裡,乾脆到附近的小鋪去,買一瓶廉價的米酒和一大包花生米,邊吃邊談,把它當成正式的娛樂節目。有一回還張貼過一張很大的海報,上面寫著:

  時間:深夜。
  地點:墳墓山。
  活動名稱:談最恐怖的故事。
  人數:不限。(但參加者均鬚髮言。)

  當然,鄭同昆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一夥人仗著人多膽壯,真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到墳地去過恐怖之夜去了。年輕人的經驗和閱歷極為有限,要他們伸著耳朵聽絕無問題,要他們現身說法去講述,那可就很難了。每個人所講的,都是輾轉聽來的故事,絕少有親身經歷的,但他們在詳述的時候,總極力的使用鮮活和誇張的字眼,希望把它說成真的,以造成恐怖的效果。

  人對於遙遠的、恐怖的事情,都具有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夜晚坐在墓地當中講恐怖的故事,和讀恐怖小說、看恐怖電影同樣的過癮,而且還有身歷聲的感覺。鄭同昆聽了這許多故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腦子裡盤旋著那些活化了的情境,有些輕恐和興奮,一時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忽然他覺得木床搖動了,睡在他上鋪的室友黃善甫攀著床柱爬了下來,在黑裡摸鞋子,窸窸繂繂一陣,把鞋子穿上,推門出去了。

  讀數學系的黃善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同寢室的幾個人,都說他有些怪癖,只是在感覺上這樣,卻說不出他究竟怎樣怪法?鄭同昆和他接觸得比較多些,知道他非常重視課業,幾乎沒有消遣性的娛樂,若有,也只是聽聽調頻台播放的音樂。他是哲學社的社員,但從不發表什麼形而上的議論,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子。朝遠處凝視,默默的發呆,好像在沉思著某種深邃的問題,若有人問他在想什麼?他會茫然的搖搖頭,表示他並沒在想什麼!也許他缺少合群性,才被人視為有怪癖的吧!

  人一睡不著,滿腦子的思維便野馬般的奔騰起來,宿舍與鬼為鄰,平常不見得,夜晚想一想,彷佛總有些陰森。每隔三天兩日,白天坐在屋裡,常聽見哀樂聲一路飄傳過來,夾著送葬人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的哭泣,自己不止一次到那片墳場裡去,像拜訪鄰居似的,從墳前碑石上去認那些死者的姓名年齡,當時竟覺得很有意義,你說怪不怪?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

  從那夜開始,鄭同昆便經常的失眠了,他無法禁止自己頭腦的活動,他對精神世界中的一些事物,更加敏感,在他失眠的時刻,他又有了一項新的發現,那便是睡在他上鋪的黃善甫經常在半夜裡摸索著起床,推門出去,直到天亮前才悄悄的同來。

  黃善甫凡事一本正經,循規蹈矩,他半夜摸黑出去這麼久,都在幹什麼呢?對於鬼靈世界的好奇無法探究,鬱在心裡夠悶的,但對黃善甫的行蹤的追查,可就容易得多了,橫豎失眠,哪一天他再出去,自己跟在他背後,偷偷的看一看,不就明白了嗎?但這只是心念初動那一剎的想法,過後立即搖搖頭,暗笑這種想法太幼稚了,同一個寢室的室友,白天盡可以當面問他!根本用不著鬼鬼祟祟的去跟蹤。也許這段日子,聽恐怖的故事聽多了,把自己弄得太過敏感,把若干極平常的事,都拿當恐怖小說來看,才會產生這種不合常情的念頭的吧?

  他決定白天當面去問黃善甫,他說:

  「噯,老黃,你經常半夜起床,一個人到外面去幹什麼?」

  「什麼?我半夜起床出去?」對方一臉困惑的神情,認真的說:「你甭開玩笑了!我夜晚上床,眼一閉,連夢都沒有,我從來也沒半夜出去過。」

  不問還好,一問心裡的疑團更大了,黃善甫該不是患了健忘症,夜晚的事,白天就忘得乾乾淨淨吧?再不然,他就是大睜兩眼說瞎話,故意掩飾什麼?看樣子,自己非得在夜晚跟蹤他不可了。

  ***

  一個多雲偶露月光的夜晚,鄭同昆躺在床上想看一篇探討精神世界的作品應該如何著筆?聽到格吱格吱的床響,上鋪的黃善甫又爬下床摸鞋子了,他原想問一聲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念想道:他白天既然不肯承認,也許真有什麼難處,何必當面拆穿它,讓對方難堪呢!只要暗中跟著他,看看究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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