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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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光社說是文藝性的社團,其實參加的成員,沒有幾個是認真搞創作的。他們的聚會,多采討論型式,討論社會,討論生活,討論文化,討論各自抱有的五花八門的理想。曾唯明在這些討論中,總以社長的身份,以無形的精神領導者自居,往往兩小時的聚會,他的開場白先占四十分鐘,一個結論又占了四十分鐘,這樣還意猶未足,常常站起來說:「本人退出主席的地位發言……」 「什麼鬼討論會?」有人公開表示不滿說:「這該叫曾唯明時間才名副其實。」 「曾唯明是我們校園詩人,凡是詩人,時間觀念可能都比較淡薄些,」有人嘲謔說:「他認為他的精神空間容納我們這些社員還有什麼問題?!」 雲愛沒說過什麼,透過文光社的活動,她實在學到不少,也悟到不少。曾唯明的手腕好,經驗足,有人形容他是專搞社團活動的老千,到底老千到什麼一種程度,雲愛還不敢驟下定論,至少,她看得出曾唯明調子唱得高,內心對人卻缺乏誠懇,他的慷慨陳詞,只是他的個人表演,他慣會用技術性的方法,指使這個,差遣那個,彷佛把全體社員當成一盤棋子,任他捏著走。他找上談小雯和自己,也不過是替他旗下增加兩個嘍囉罷了。這種人渾身上下毫無詩味,偏偏要打著詩人的旗號,使雲愛困惑的眨了很多次眼,還是想不透什麼原因。 而談小雯卻被曾唯明蓋住了,曾唯明喊創新,她就覺得創新是好的;曾唯明談虛無,她就覺得虛無有道理。在這種情形下,雲愛只有悄悄的抽身隱退一途了。 學期快結束時,校園裡卻起了精采的高潮,因為由張光治為首的一群,看不慣曾唯明一手壟斷文光社的作風,一心要改革文光社,他說: 「如果曾唯明仍然不放手,乾脆讓文光社瓦解,精神上還乾淨一點。」 一向唯我獨尊慣了的曾唯明,忍不下這口氣,到處打躬作揖,採取低姿態籠絡群眾,掛上悲劇臉譜爭取同情,更到處用悄悄話放空氣,說張光治是學校方面安排過來的卒子,文光社的活動,張光治總是扯他後腿! 張光治外號硬派小生,果斷、敏銳,不但能言善辯,而且對於他要打擊的對手窮打猛追,毫不留情。曾唯明在系刊上發表的新詩,張光治公開的批評說:「他寫的什麼鬼新詩?還不如廟簽呢!」 曾唯明臉都氣綠了,可也不甘屈居下風,他反唇相譏說: 「張光治那小子,身兼好幾個家教,翹課翹到天外去了!根本是職業學生!」 明爭和暗鬥繼續著:曾唯明指張光治是內容貧乏的白板,張光治就反指曾唯明亂追小妞,兩人一面攻訐,一面用盡各種挖角的方法拉人幫腔。鬧到最後,旁人不願意捲入這種無聊的是非,一個個都拔開腿開溜了,只剩下一個光杆社長和一個孤掌難鳴的總編輯。 雲愛在圖書館裡,遇上啃書的柯鳳珍,對她說起文光社的這場風波,柯鳳珍推推金絲邊眼鏡,淡淡的說: 「這種狗咬狗的事,我早就料到了,在這樣好的環境裡,我只想多讀書,多充實自己,我們所學的一點工具知識,是要服務社會的,至於民族啦,文化啦,那些人生的大題目,我們只有虛心探求,哪配洋洋自得的濫發宏論?那些男孩子,傲氣十足,半點也不虛心,我看到了就反胃,你不提也就罷了!」 雲愛想想,柯鳳珍的話實在有道理,張光治和曾唯明的言論有什麼可取?有什麼深度呢?他們總抱著一些先入為主的概念,以一種不成熟的反抗心理,指責社會現況,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來,其實,社會生活,文化根蒂,他們根本缺乏透視,說句不中聽的話,這些以老大哥自居的學長們,根本還沒長大。記得有一回張光治發言議論,主張把貪官污吏全丟到海裡去喂魚,使很多人為他鼓掌;曾唯明主張儉以養廉,但他花起他家老頭的錢就像流水似的。 浪花湧過去了,心裡留著沙沙的泡沫破裂聲,成長和蛻變,真的是夠痛苦的。人該寂寞一點,忍受著、等著真正的成長罷? 她不再到文光社去,曾唯明卻找到了她。他的模樣有些憔悴,垂頭喪氣的對她訴苦說: 「嗨,你們女孩子,真幸福!每天躲在花叢裡數星星,哪裡知道我們搞社團,拚得頭破血流?」 「算了罷,社長大人,」雲愛說:「我現在只要一點安靜。」 「我真實也拚累了,要些安靜了。」曾唯明說:「我跟張光治兩個,決定握手言和,我當社長,他當副社長,朝後決不再爭執啦!」 後來雲愛聽談小雯說,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真的和解了,決定重建文光社,兩人絞盡腦汁,貼出號召社員回隊的大海報,把各種好聽的字眼全用上去了。 雲愛有些興味索然,偏偏這時候肥頭大耳的貓頭鷹又來糾纏,雲愛倒願意和貓頭鷹聊聊說說,破破心裡的悶氣,但對方斬釘截鐵的認為「男女之間沒有友誼的存在」,以一副不折不扣的王爾德信徒的姿態,逼著雲愛攤牌。 「我們吹了!」雲愛簡單的說。 *** 日子在表面上過得像滿多采的,但雲愛的心裡,又白又冷。校慶那段日子,文光社籌辦了一個大型的書展,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硬拉雲愛去幫忙,談小雯做書展小姐,一口氣做了三套亮相的新洋裝,雲愛老實,就擔任管理帳目的工作。 書展辦下來,大賺了一筆,雲愛把賬款交出去,曾唯明和張光治兩個傢伙,竟然把談小雯帶出去,公款私用開慶功宴去了。 連吃帶玩,花掉了一千七百塊,由於要對全體社員公佈帳目,他們一時無法彌補,竟然認定雲愛好說話,請雲愛在帳冊上記上一千塊錢籌辦交際費,三百塊錢車費,四百塊錢呆帳。 「這真是我第一次碰上的新鮮事?!」雲愛張開嘴,呆了半晌說:「我不願淌你們的渾水,你自己記罷。」 「何必呢?小姐!」張光治說:「你是沒吃到,受了委屈啦,我私人補請你一次就是了!」 「去你的!」雲愛想不到自己竟會這樣大發脾氣:「你憑什麼要把貪官污吏丟下海喂魚?沒出學校門呢,新貪墨記就開演了,帳冊拿去!」 她用力把帳冊飛擲到張光治的白臉上,騎上腳踏車回家了! *** 夜晚,雲愛激憤逐漸平復了,躺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腦後,看著窗外的月亮。她記起路加福音第六章有這樣的話:「看見別人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像張光治和曾唯明他們,實在該讀讀這節經句的。 如乳的月光傾瀉下來,那麼柔,那麼美,真是太奢侈了!使雲愛睡不著。雲愛覺得月亮像一個小女孩帶笑的嘴角,彎彎的翹著;然而,農夫會覺得它像割稻用的鐮鉤罷?農婦呢?一定會覺得像她那柄牙梳了! 白天遭遇的不快,真該忘記了。雲愛想,這還早著呢,等到四年大學生活過了,每個人編織的夢,也該是截然不同了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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