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挑燈練膽 | 上頁 下頁


  她沒有跟小雯提起這些,即使在最要好的朋友面前,也應該有些小小的、全屬私人的秘密的,可不是?

  但談小雯卻把雲愛當成傾訴的對象;她說她選擇朋友,和選擇物件雖然性質不同,但也具有若干很微妙的連鎖關係,難道物件不是從認識的朋友裡面,精挑細揀出來的嗎?

  雲愛也知道,談小雯和男孩交往,抱的是三不同主義,那就是不同班,不同系,不同年級。談小雯認為同班同系的男同學,天天在一起要過四年,彼此太熟悉了沒什麼神秘感,如果真的戀愛,也像喝薄荷酒,甜甜淡淡的沾那麼一點酒味,不會醉人。她喜歡強烈的,旋風式的,能把人吹到天上雲上去的那種可生可死的愛情。

  學校裡的幾個高年級的領導人物,像「文光社」的曾唯明,辦刊物的總編輯張光治他們,都是談小雯很想攀上的。但那些人使人在感覺上多少有些趾高氣揚的味道,他們眼裡會不會有這些大一的、土土的黃毛丫頭還大有問題,她怕談小雯早晚會失望的。她把這意思和談小雯講過,而對方卻另有她的看法。

  「什麼是土土的?什麼是洋洋的?」談小雯說:「改改髮型,穿穿耳洞,買套威格一穿,照樣噴出火來。再說,男孩子那種趾高氣揚的味道,還不是眾多女孩眾星捧月寵出來的?男孩是魚,沒有不吃餌的,釣魚也有釣魚的方法,你為何不試試呢?」

  雲愛不想試,只覺心裡很亂,又空又悶。

  期中考後,談小雯硬扯著她去穿了耳洞,燙了頭髮,並且對她發表議論說:下學期升上大二了,人要像蠶一樣,眠過一眠,就要長大一點,早晚總要改變的。

  不論談小雯怎樣替她壯膽打氣,雲愛回家關上房門,一個人照了一晚上的鏡子,總覺鏡子裡的影像怪怪的,越看越不像自己。第二天,她打電話,托談小雯替她請了一天的假,但躲也只能躲一天,第三天來到學校,雲愛總覺得走在街上,一街的人都在看她;搭上公車,全車的人都在看她;學校裡的同學,也都瞄著她的耳洞和捲曲的頭髮;使她總是低著頭,連肩膀都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使她恨談小雯拖她下水,更恨自己耳根太軟,即使人生真的像蠶罷,也不能在初眠之後就急於作繭啊!

  說也奇怪,雲愛髮型改變後不久,數學系的那只貓頭鷹居然把她當成小鳥啦,他誠心來約會雲愛,雲愛故意不拒絕,看看貓頭鷹究竟想做什麼。

  貓頭鷹請她進冰店,用大眼睛瞄著她,意味深長的沖著她笑說:

  「噯,李雲愛,你是否想過,一個女孩子急於改變她自己的外觀,具有什麼樣的精神意義?」

  雲愛也看著對方,但看不見他的眼,只見到鏡片上的閃光,上面有兩隻怪怪的自己,像兩隻蝴蝶。

  「我又不是學心理學的,」她故意反問說:「依你看,有什麼精神意義呢?」

  「我看,嗯,」他把眼鏡取下來了:「我看她該是內心太寂寞,急於交異性朋友了。人說:女為悅己者容,要不然,花那麼多的精神,不是白費了嗎?」

  這像夥單刀直入,說到雲愛的心底去了。雲愛承認,有些事不經別人提醒,自己實在很難體察出來,但若就這樣點頭承認,讓對方露出洋洋自得的面孔,未免太給他面子了。這樣一轉念,便輕哼一聲說:

  「看你這樣自信和神氣勁兒,有點鐵口和半仙的味道——可以到中華路掛塊招牌混飯吃了!」

  「我寧願業餘玩兒票,」貓頭鷹說:「只要你一個人承認就好!」

  ***

  貓頭鷹在男孩裡特出嗎?也並不特出。說他是談小雯所形容的那種「自以為聰明的傻蛋」嗎?也不至於差勁到那種程度,也許他只是雲愛精神荒原上的小花小草,多少可以點綴點綴缺乏水分的感情生活,離開所謂的戀愛,還有十萬八千里,如果說普通的友誼,那還差不多。

  不過,她不能單純的依靠這點兒友誼去潤飾自己,在談小雯熱心的拉扯之下,她更深一層的投入了校際生活。雲愛和談小雯從初中到大學,相處的歷史很久,她對這位好友也瞭解得很深。小雯人很活潑,聰明,心地也好,只是有點愛慕虛榮,不太甘守寂寞,常愛對男孩子們耍點小技巧,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她並不曾用低估的眼光看扁別人,甭說是小雯,學校裡大多數同學都有同樣的毛病。他們把書本的知識和真實的人生學問混淆了,誤認為只要多讀幾本書,肚子裡就裝進了世界。俗語說:滿瓶不響,半瓶晃蕩。這些高級的年輕知識份子,大多是半瓶醋,或是一枚擁有一點工具知識的螺絲釘——其中當然包括她自己在內。雲愛也明白,連對談小雯都沒有透露過。

  談小雯順著她的心意發展,終於和學校的風頭人物曾唯明和張光治他們攀上了。「文光社」那時正全力拓展組織,擴大吸收新的會員,曾唯明以社長的身份,用禮賢下士的態度,到處奔走。有一天,他等在教室門口,找上了談小雯和雲愛。

  「對不起,鄙人很冒昧,誠心邀請兩位文化人,參加本社的編輯群。」他又打千,又作揖,雲愛嗅得出他光亮的頭髮上一股賓士發霜的味道。隨著,他掏出兩張很大的名片,遞到她們的手上。其實這完全是畫蛇添足,他們早已見過面,互相認識了,也許曾唯明是想用名片上那一堆頭銜唬小女孩罷?雲愛卻是不吃這一套的。

  儘管如此,雲愛還是抱著玩票的念頭,參加了文光社,對別人卻說這是她「理想的執著」,因為這是校園裡最流行的一句話,用它可以省卻解釋的麻煩。她參加文光社,實際上是想在多面生活裡去體驗,儘量把生活拓寬一點,免得被貓頭鷹單獨的糾纏住,去赴他那種有些被動感覺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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