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流星雨 | 上頁 下頁
六九


  在秋季多變的天氣來臨時,枋寮方面的林大爺率人先動了,他和鄭勇兩股人配合,冒著大雨和遍地泥濘,夾攻艋舺。泉方的頭領陳隆,一見漳州人來勢兇猛,不願正面硬撞,立即帶著所有人槍,退守新莊和西盛。林鄭兩股人在艋舺會合後,又轉攻西盛和新莊,陳隆使用誘敵深入的方法,退守大姑陷,在溪岸西側的高坡上設伏,打算以有利的地形和漳人決戰,一舉殺死漳方首領,擊潰漳州僅有的人槍。

  戰事便在大姑陷一帶進行著。

  這回械鬥,雙方都沒有再濫燒濫殺,林鄭陳黃四個首領都明白,淡北地區的民戶,對於連年不息的械鬥,都已聽厭了,也看厭了。他們每戶人家,都有成丁的男人死傷在械鬥裡,留下的婦孺老弱,再也無法參與械鬥啦!……他們本身對於械鬥,也很厭倦,但隱藏在內心的鬱勃的怒火不熄,使他們彼此都產生了生是冤家,死是對頭的感覺,林鄭倆人,一心想要鏖殺陳黃,使械鬥結束,陳黃倆人也一心要埋葬林鄭,好就此罷兵,而大姑陷郊外的曠野,是最適合放手決戰的地方。

  大雨不停地落著,大嵙崁溪心裡濁流滾滾,衝擊著漂石,激起騰濺的浪花。雙方隔著溪,以抬槍、火銃、子母炮互相轟擊,過不了多久,雙方的桶裝火藥淋雨受了潮,銃戰便結束了。漳方林鄭兩股約有兩千多人,便打算越溪進逼泉方據守的高坡。泉方黃阿蘭和陳隆統率的人,在人數上並不次於漳方,當然不甘示弱,便也扼住溪岸的要點,並遣人出去拒敵,雙方就在溪心裡用刀矛戳砍,扭殺成一團。

  怪的是雙方盤據的林野,顯示出早就有人來過,有些勸和的單子,張貼在樹幹上,有些用石塊壓住,更有些挺立在小徑旁的樹木,樹皮被人用刀刮去,白白的無皮樹身上,被刻上了若干字跡,例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或是:「同為八閩人,同是一條根,何仇與何恨?自斷手足情!」……這些勸和的言語,在無形當中,使雙方參與的人,一心怒火都逐漸冷卻下來了。

  這天黃昏時分,大雨初停,山岡仍有霧氛圍繞著,泉方的黃阿蘭和陳隆,仍然擂鼓結陣,要聚合全力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漳方的林大爺和鄭勇,也隔溪列陣,打算捨命迎戰。雙方逐漸朝一片水淺石露、地勢坦平的溪心進逼,長矛的矛尖,像雨後新筍的筍尖一般,彼此相對著。

  但在雙方就要短兵相接,流血拼殺的時刻,忽然從下游的林叢裡轉出另一股人來。

  雙方都有些驚疑,以為這股人是對方預先佈置的伏兵,但很快他們就看出來,這股人可不是來打架的,最先走的是一些舉旛的人,背後跟著許多老弱婦孺,有嚎哭出聲的,有幽幽飲泣的,有披麻戴孝的;在淒慘的行列背後,走著幾十個批袈裟的僧侶,他們敲擊著法器,念著悲切切的經咒;僧侶的背後,走著穿黑衣的會黨,全都空著手,沒帶任何武器,其中有個臉額上有疤痕的大高個子,胳膊彎裡,抱著一個幼小的孩童。

  有些人士,是雙方首領都認識的,泉籍的廩生李起濤、漳籍的廩生潘水清、常在艋舺奔波的陳山,……還有好幾個會黨裡的頭領都走在一起,他們明明看見漳泉兩股人在溪心的兩邊,劍拔弩張的對峙著,但他們仍然溯溪而上,對直走了過來。

  「會黨裡的人,總是不死心,他們又要來勸說調停了!」林大爺吹動胡梢,很不耐煩的說:「他們何必要冒這個險,硬來多管閒事呢?」

  「沒有辦法再打了,且聽他們怎麼講罷!」鄭勇說。

  鄭勇講的是事實,這群會黨所來的人裡,有漳州人,也有泉州人,尤其是各座廟宇裡的僧侶,在墾民眼裡,都有著不可侵犯的地位。他們不帶武器,一直走到兩股對峙的人群當中,漳泉兩方械鬥的人群,很自然的就被分隔開了,他們並沒有退開,只是呆呆的觀望著。

  「我們是來講和的。」那個高大的、手抱著幼兒的漢子,站在溪心的漂石上面,大聲喊說:「我們特意把僧侶請來,念經超度這些年來漳、泉兩方因械鬥而死的亡魂,盼他們早日升天。雙方領頭的大爺,你們能不能發發慈悲,不要讓械鬥再打下去了。」

  「你們要打,就先把我們都殺死罷!」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說:「我們活著,眼看到處起火,到處流血,真還不如死了安穩。」

  「講和不是這樣講的呀!」泉方首領黃阿蘭站出來說:「都是漳州人要打,我們才不得不打的,要不然,他們為什麼追到這裡來?」

  「不要這樣推卸,」鄭勇也跳出來,紅著眼叫說:「你們忘記圍困八芝蘭山堡的事了嗎?你們沒在大安莊、錫口莊那一帶焚掠過?」

  「大家都不必說得那麼堂皇!」陳隆說:「白沙灣海本是泉州人的血染紅的,你們火毀祖師廟,把新莊整條街燒得片瓦無存,這又該怎樣說呢?」

  「陳山兄,你們最好帶著人讓開!」林大爺說:「讓我來收拾他們。」

  「諸位能否心平氣和一點,聽小弟王銅來講幾句話,」王銅說:「八閩志士,我們的祖先,當初追隨國姓爺,渡海來台,大家原都是好兄弟,不分彼此;漳泉世代通婚,除了論地域,還有什麼好分的?……你們看這個孩子,他是『漳福號』的鐵匠賴大燧的兒子,他父親是漳州人,母親是泉州人,漳州和泉州,在這孩子身上,是怎樣分法?他的骨骼是漳,血肉為泉,你們要是堅持漳泉分類,就先把這孩子身體分開好了!」

  「我是漳州鐵匠賴大燧,」大燧緊接著揚聲喊說:「我爹在十多年前,家鄉白銅隘口的械鬥中,被泉方用火燒死的,我該找誰去報仇呢?……我跟我兄弟二燧渡海來台,原就是躲避械鬥,想在海外立腳生根,安穩過日子的。來淡北這些年,沒有哪一年不起械鬥,但我跑到三角湧外莊,泉州的阿榮伯收留了我,讓我娶了他的孫女。漳州和泉州的人,為什麼不能相處呢?!」

  鄭勇和陳隆兩方面的人,被王銅和大燧這樣一說,滿心怒火逐漸消減,緩緩的冷卻了,只有那幾個首領,仍然對會黨直接干預他們的械鬥,表示不滿。

  但王銅抱著那個幼兒,大踏步的走出去,對那些人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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