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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二燧把背架卸下來,靠在樹幹上,取下斗笠搧涼,聽了這話,輕輕的搖頭說:

  「這些年,我除了想阿兄大燧,旁的事,我都不再去想它了!……我們改不了旁人,只能過自己的日子,多看石頭少見人。我們在番地,不是活得很好嗎?」

  「可惜在水沙連沒找到王銅兄,」擺腳陸說:「聽說他到鳳山那邊去,說人舉旗也沒有成事,……假如他去艋舺,我們可以托他去探聽大燧消息的。」

  「哪一天再能回艋舺,我不敢說了,」二燧說:「平地住戶恨番人,更恨番割,好像我們是專替番人做奸細的,事實上,世間沒道理的事,還多得很呢!」

  「人與人,其實和山與山一樣,」擺腳陸說:「人就是人,山就是山,分什麼這裡人,那裡人,平地人和番人,造出許多仇恨來,這全是自找煩惱,我們和布農人在一起這多年,處得像一家人一樣,有什麼不對呢?」

  「你的道理很對,但誰肯聽呢?」

  「我還是要回艋舺去,」擺腳陸說:「我要把這話講給那些勇狠好鬥的人聽,這不是空話,你就是例子,你娶了布農的妻子,也生了孩子,這不是假的……我活了這把年紀了,再也不怕什麼危險了,人有理,要在活著的時候講明白,不是嗎?」

  他說著,抬起頭,微微瞇著眼,去看對面的郡大山。這座巍峨的山,不但落在他的眼裡,也彷佛生長在他的心上。這裡是布農族的移居地,早先,他們生活在平野、臺地和縱穀間,隨著後來者墾拓的進展,他們被逼遷到高山地帶來。這裡也曾有過族與族之間的殺伐,鄒族、泰雅族和布農族之間,不斷因攘奪而紛爭,而郡大山始終默立著。山才是永遠的,他這樣的看著山,他心裡有了山,便不再覺得疑難駭懼了。

  二燧也在看著山,這裡不再是陌生的地方了,他早在四年前,就娶了布農族的女子塔耶為妻,他們在內埔之北的番社結茅居住,和布農人打成一片,這裡已成了他的家了。

  「你真的想回艋舺,跟那些人講道理?陸大叔?」二燧有些困惑。

  「當然是真的,」擺腳陸說:「我老死在山裡,也是死,一個人想通了某些事情,忽然會覺得,世上沒有什麼事好害怕的了。我決意明年春天下山去,要是能夠在艋舺那邊找到大燧,我會把你在這邊的情形告訴他的。」

  他們歇了一會,談說了一會,又背起背物來,繼續朝山的深處走。綠蔭蔭的林子,細葉的樟腦和闊葉的油桐夾雜著,隔葉透進林裡的天光,也是碧色的,那些似有還無的淡淡葉影,搖曳著,在二燧的眼裡,每片葉影,都彷佛是一場遠夢。白銅隘的老鐵鋪,粗糙的石壁,陰暗的光線,閃著紅紅綠綠幻光的爐火,擊鐵時飛迸的火花,是許多遠夢的背景,沒有什麼光能洞燭時間,照亮人的未來,他離開那座火毀的老鐵鋪,跟大燧一道兒出門謀生時,並沒有想到日後生活得多麼好,只要能平安過日子,就夠了。

  如今,自己生活在叢山裡,到處都是待懇的土地,到處都有獐鹿之類的獵物,憑他的雙手和塔耶的勤勞,足可以維持一家的生活,唯一使他懸念的,只是和他在三角湧外莊被人追逐失散的大燧,一天沒得著他的消息,他就無法安得下心來。

  他和擺腳陸回到內茅埔番社去,做完了交易,他回到家裡,和塔耶談起一些他平常很少談的事,他講起繁盛的艋舺和發生在那裡的可怕的械鬥,講起和他失散的哥哥大燧。塔耶聽著,她平板的臉上,幾乎是茫然的,沒有什麼樣的表情,她逼視著他,她略顯深凹的大眼的黑瞳仁一動不動,像兩口深黑的井,映出他的影子,這就是一個山地女人給予他的愛情。

  「你要回艋舺那地方去麼?」她說。

  「不。」他說:「擺腳陸講他要回去,明年春天,他要走,他會替我去找大燧的。我只要知道大燧在什麼地方,我就放心了。」

  但沒有等到春天,擺腳陸就染病死了,布農族的人,把他埋葬在內茅埔南邊的樟樹林子裡,二燧得信趕了去,只能見到一座用石塊堆成的墳墓。

  「我非要自己回到艋舺去不可了!」他這樣自言自語的說。

  ***

  咸豐十一年的春天,英國垂涎於這個海島的豐沃,向清廷提出開埠通商的要求,清廷為酬謝英人協助抵抗太平天國在東南地帶的侵襲,允將滬尾及新莊、艋舺碼頭辟為正式的國際通商碼頭,並且派員來台考察設立海關事宜。當時,新莊和艋舺兩地,街道是殘破的,到處留著火燒的遺跡,連年的械鬥,使很多戶人家家破人亡,錢財住宅,蕩然無存。在殘破的街巷裡,麕聚著一群一群的乞丐,背著油污乞囊,用哀戚的聲音,向過往的行人乞討。也有許多在械鬥中受重傷的人,折了胳膊的、斷了腿的,淪落到乞丐群裡去,乞討時,向人顯示他身上的疤痕。

  「老爺,想當時打架,我從沒退縮過呀!」

  而械鬥時的英雄好漢,一點也不算什麼了,乞丐就是乞丐,空向人伸出雙手,討不著一握光榮。

  這種殘破的街景,和曠野間無數新墳襯映起來,多少使人生出一些朦朧的憬悟,那就是左一次右一次的械鬥,除了使雙方人亡家破、仇恨加深外,究竟還得到了什麼?!一般住戶和墾民有這樣的感覺,對於一向反對械鬥的會黨來說,這種感觸自然更深了。

  由於農事忙碌的關係,大械鬥算是暫時停息下來了,漳泉雙方的首領,都明白械鬥最是勞民傷財的事情,無論如何,把墾民聚合起來,成千上萬的人,都要攜帶乾糧果腹的,各莊堡若不按時種植,取得當季的稻米收成,仗就無法再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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