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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陳隆自己親率的一股人攻南面,只登上了小坡,再朝後山仰攻就受了挫折,攻不上去了。

  終於,在三更過後,他下令鳴角撤退回來。

  「他們占著地利,我們硬攻,總是破不了山堡。」陳隆對他手下那四個頭領說:「我們非要另想辦法不可,這樣硬攻,我們的傷亡損耗太大了。」

  「其實,我們只要死死的困住他們就行了。」游火金說:「鄭勇經營這座山堡,確很堅固,但山上存糧有限,我們只要再多圍它十天半個月,硬餓,也會把他們給餓倒——他們不是鐵打的人。」

  「光圍住鄭勇這一股,也不是好辦法。」許一棍搖頭說:「要知道漳州人在錫口莊、大安莊、中寮、瓦窯那一帶,還有許多人,他們一旦聚合起來,乘虛去攻艋舺,斷了我們的歸路,我們豈不是背腹受敵,進退兩難嗎?」

  「這倒是值得顧慮的事情。」陳隆說。

  一向很自信的陳隆,也被許一棍這幾句話說動搖了,真的,他原打算三天五日,儘快的吞沒鄭勇,藉以震懾其他地區的漳人,使他們認輸了事的,誰知山堡難攻,遷延時日,他們的大隊整個拉出,陳兵八芝蘭山下,艋舺和新莊西盛那一帶,異常空虛,假如東南面的漳人,在這時整隊突襲艋舺,他真會不知所措了。

  他背著手,踱來踱去,最後仍皺著眉決定說:

  「一棍兄,這樣好了,你帶著人先回艋舺部署,我率大隊暫時不動,你回去關照黃大爺,要多注意東面漳州人的動靜,有消息,立即傳告我,只要鄭勇這股不脫圍,其他地方的漳州人,恐怕不敢輕舉妄動的。」

  他的算盤打得很如意,但事實不然,枋寮的漳籍巨紳林大爺,在廈門得到泉人縱火擾鄉的消息,搭船趕回,並帶回相當多的槍銃武器,由於他的財勢和號召力,很快便把艋舺東面和南面的漳州零星散股綰聚起來,變成萬人以上的大隊,從側面威迫艋舺了。

  在仲秋的連番風雨中,陳隆率著他的四股大隊,從淡水河北岸匆匆後撤,去保護艋舺地區,使八芝蘭山堡鄭勇那股人得以解圍。當陳隆所部剛進入艋舺時,巨紳林大爺所率的漳人,就以新銳的槍銃火器,銳不可當的朝盤舺進撲了。

  據守八芝蘭的鄭勇、郭阿嬌、黑猴等人,心懷怨忿,一見有生力軍助陣,哪會輕易放過機會?立即點齊他的人槍,越河南下,經保安宮、大稻埕,一路追逼下來。

  這樣一來,原先怒燃在八芝蘭山下的戰火,又重新南移到屢遭蹂躪的艋舺地區來了,雙方出動近萬的人,在這個地狹人稠的商業地區混戰,情形的慘烈,是可以想見的,整條街在大火中變成了廢墟,一般商民百姓,東躲也不是,西藏也不是,漳人遇著泉人也沒命,泉人遇著漳人也沒命,雙方的仇恨,盲目的高漲著,它像不可遏阻的海嘯一樣,沖毀了理性的堤防,恁性衝擊著、吞卷著,把無數人的生命財產,甚至他們自己的生命,都吞捲進去了。

  當雙方激戰不已時,由頂郊、廈效商行及會黨合組的勸合團,企圖出面調停,但雙方都不認帳,反而把冒險奔走的金寶山大爺砍殺在亂軍當中。

  聯手執勸和單的勸和團的人,也被沖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阻勸這種兇猛的失卻人性的械鬥。

  在這一戰裡,漳州人顯然占盡優勢,他們打得陳隆站不住腳,節節朝南敗退。林大爺和鄭勇兩股人會合,襲破了艋舺,一徑朝南追擊,連破泉人的根據新莊、西盛各地,一直追到樹林和大姑陷之北。在這樣的燒殺焚掠中,人站在高處,能看得見遠遠近近有幾十處火頭,推湧著滾滾的黑煙,一直迤邐到天邊去,有多少人的家宅被毀?多少個村落被夷平?多少座莊堡在轉眼間變成廢墟?沒有人有閑去關心這些,無數扯直了的喉管,只顧著像噴煙一般的,吐瀉著內心鬱積的仇恨,只顧著吼出一長串非人的、怪異的殺聲……

  這是歷年械鬥中,規模最大、為患最烈的一次,它的餘波,北漾大雞籠,南及台中的梧棲港,使數百里地面上,處處烽煙。

  燒過去了,暫時獲勝的漳人撤回到樹林、瓦窯那一線去了,雙方在喘息中處理傷亡;無數喇叭,流瀉哀淒的、低沉的曲調,日日夜夜,都聽得曠野新墳邊,以及火燒的殘牆背後,有人切切低泣,彷佛把破碎了的心,隨著那種使人腸斷的泣聲,一塊一塊的吐出來。

  風是腥臭的,地是血染的,村和堡的餘火未盡,家屬們只知悼念死者,不知到何處去招魂?而雙方領頭的餘忿不息的說:

  「過了農忙季,聚人再打!非分出高低來不可!」

  §第七章

  不管淡北地方的械鬥怎樣激烈,迤邐千里的大山,卻總是以亙古之姿,對人們顯示出自然的寧靜與安詳。

  在整個地理形勢上,海島雖不算遼闊,但和數量有限、在海岸邊緣從事墾拓的人們相比,海島就很夠遼闊了。插天的高峰、千年的古木,會用歷史的眼,去看這些紛爭,像看一群群逐鬥的螻蟻。

  從中部接近大山的墾屯市鎮——水沙連再向東去,荒涼的自然面貌,便那樣的直逼人的心胸,在那裡,整個山嶺被原始的洪水劈開,隔著嵐霧,影影綽綽的對峙著,大濁水的上游——陳友蘭溪的風貌,也是原始莽獷的,傳說清將陳友蘭曾領軍平番,沿著這條無名的溪川追敵,後來的墾者,使用他的名字,來稱呼這條溪,以紀念這位使後來者得以安居的人物。

  不論傳說如何,自然的風貌卻毫無改變,長風在沒遮攔的溪心呼號著,無數大小不一的圓形漂石,一層迭壓著一層,向無盡的遠處鋪展開去,作成了歷史的象徵,而無數青巍巍的巨峰在雲霧中人立著,構成一種蒼茫雄渾的氣象。

  郡大山是這一帶山群中的君主,它是一座龐然的剛陽山脈,向著陳友蘭溪的一面,山勢像斧劈一般的險峻,嶒崚的黑岩層、輪廓分明的水線、崩山時所留下的積石,構成野性的山的顏面,寸草不生,是它的特色,陳友蘭溪繞著那座雲封霧擁的大山奔流著,這裡是若干年來被恐懼傳說渲染成的黑闇番境了。

  這天清晨,有兩個背著背物架的人,穿著破舊的衣裳,走在陳友蘭溪南岸的小徑上。前面的一個,腳步有些顛躓,約莫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後面一個還不到卅歲,精瘦結實,兩眼炯炯有光,他們背著煙草、布疋和酒,以及一些粗陶的器皿。

  「我們歇歇,陸大叔。」年輕的那個說:「你的腳不方便,天黑前,能趕到內茅埔就行了。」

  「唉,日子過得真快,二燧,」擺腳陸喘息著,感慨的說:「我們進山來,晃眼好多年了,昨天在水沙連,聽商客說:艋舺還在鬧械鬥,越打越厲害,到處都燒火,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我們沒有眼見,也不知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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