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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按理講,兄弟早就該到淡北來拜望諸位的。」他進門抱拳說:「但兄弟是官衙緝捕的流犯,艋舺人煙繁密,清廷爪牙眾多,實在不便停留,若不是內陸亂起,兄弟只怕連今天的機會都沒有了。」

  「王銅兄不必客氣,我們都是自家人。」姓潘的廩生說:「說來慚愧,淡北地區,連年械鬥火拼,漳泉分類,自相殘殺,我們沒能及時勸阻,才弄成今天這樣局面,還望王銅兄協力幫忙,使艋舺百姓少受劫難。」

  王銅落坐後,歎了一口氣說:

  「兄弟跟陳山兄共事這許多年,陳山最知道我,辦起事來,能力極為有限,以淡北械鬥,打到這樣火熾的程度來講,恐怕不是少數人用普通方法勸解得了的。兄弟前幾天到三角湧外莊去看一個年輕的朋友,那位朋友是漳州人,為了不願被捲進家鄉械鬥的漩渦,才飄洋過海到臺地來的,……說來金大爺認識,他就是『漳福號』鐵鋪的鐵匠賴大燧,如今他在三角湧外莊落籍,娶的是泉籍的女人。我覺得,大燧兄弟倆那樣的固執,絕不願捲入械鬥,他那種精神,真使我感動,我想,要調停械鬥,光憑嘴上說道理,那是不成的,非得有人為他捨命不可……」

  王銅這樣一說,使在座的一些人都沉默下來,認真的思索著。過了一陣,金寶山說:

  「王銅兄,淡北有幾十萬墾民,在這些年裡,死在械鬥裡的人,至少也有萬人了,而且是年輕力壯的居多,我們不是不願捨命,而是不知道如何舍法才能有用?」

  「當然,金大爺你講的是事實,」王銅說:「兄弟這次北來,就是要想出一個法子,把械鬥給止住……」

  會黨方面,正在苦心積慮的商量著,怎樣消弭械鬥,但八芝蘭山麓下面,漳泉雙方,也正殺的不可開交。鄭勇被圍心急,著黑猴帶一股人,趁夜突圍,到錫口莊去請援。黑猴剛下山,就遇上了強弩手黃勝揚,一陣弓弩把對方擋了回去,黑猴右肩上也中了一箭。

  大刀朱五自恃勇力,帶著他手下一股人,沖下山來,在山腳列陣應戰。鐵叉餘老六不信邪,領人掩殺過去,一陣混戰之後,俞老六的鐵叉被朱五的大刀震飛,朱五趕上去又是一刀,斬下俞老六的一條胳膊。

  「你們全不是我的對手,」朱五喊叫說:「快滾回去,把西盛之虎叫喚出來,我要親手剝掉他那張虎皮!」

  朱五狂悖誇大,終於把西盛之虎引出陣來了。那是烈日炎炎的正午,裾野上流沙紛揚,大刀朱五赤著胳膊,穿著一條黑裩褲,腳登一雙多耳麻鞋,上身筋球滾動,皮膚上流著汗,黏著沙粒,顯出一股褐銅色的光澤;西盛之虎穿著白色短衫,衣袖高卷,露出大碗公粗的臂膀,他盤起辮子,額上橫勒著白巾,下身穿著大紅裩褲,赤著腳板,手裡拎著兩柄沉重的鐵錘,遙遙相對的站立著。

  在漳泉雙方多次械鬥中,這兩個各霸一方的人物,還是頭一次對陣,因而,雙方列陣的人,千萬隻眼睛,都注視在他們的身上。陳隆和鄭勇,當然都希望己方能贏得這一陣,雙方都下令為己方出鬥的人擂鼓助威,一霎時,鼓聲密密的響著,四野都卷蕩起巨大的回聲。

  大刀朱五雖是狂悖誇大,目中無人習慣了,但他看到西盛之虎那一身強健靈活的筋肉,和那兩柄烏黑漆亮,看來沉甸甸的鐵錘,也不禁集意凝神,收斂了狂態,緊一緊他手裡那柄大砍刀,一步一步的迎了上來。

  西盛之虎一向沉著,他絲毫沒被朱五那種巨大的身形震懾住,當大刀朱五朝前邁步時,他晃一晃手裡的鐵錘,也赤著腳迎了上去,小風貼地吹刮,他們每一移步,腳下便騰起一陣扭絞如蛇的沙煙。

  正午的太陽,照著這一高一矮的人,也映出他們腳邊變了形的影子,時辰緊張得像扯滿了的弓弦,看來雙方一觸即發了。

  「姓王的!」大刀朱五說:「我一直在指名找你,找了這些年,這一回總算碰上了,人說:兩雄不並立。今天,你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倒下去的。」

  「你先該謝我,」西盛之虎說:「若不是我毀了柱仔,你哪能娶著郭阿嬌那種風騷的寡婦?我們不妨把話講在明處——你要倒下去,那寡婦歸我!」

  「不要逞你的口舌,」大刀朱五怒話:「你有多大本領,在錘上使出來罷!」

  說著,他立穩腳步,舒臂舉刀,賣一個盤花蓋頂,亮霍霍的大刀帶著一陣風,朝西盛之虎當頭砍了下來。西盛之虎一點也不含糊,單臂倫起右手錘,發力上撩,錘頭和刀口相擊,發出金屬的亢鳴,硬把朱五的大刀封蕩開去。經過這一回合,兩人都覺得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一個刀重,一個錘沉,算是遇上了真正的敵手啦。

  大砍刀和鐵錘,都算是重兵刃,一般沒有力的人,不會挑選這種兵器,因它們本身沉重,不像單刀和三尺劍那樣輕靈便捷,講究身形技巧,這種重兵刃一旦施展起來,都是大開大合,硬封硬擋,彼此鬥功夫鬥氣力,便更顯出虎虎的威勢來。

  大刀朱五一心想壓倒西盛之虎,他施盡渾身解數,把一柄刀舞得像潑風一般,幻成千張萬張刀形,往西盛之虎砍去,而西盛之虎蓄意要拚殺對方,也把兩柄鐵錘,舞成一座黑色的錘山,刀和錘相擊,迸出的叮噹聲不絕於耳。

  他們腳下的沙煙,不斷騰起,混混沌沌的裹住兩個人的身形,使列陣觀望的人,只看到兩個人像走馬燈一般的旋風疾轉著,誰也預測不出誰能取勝對方來?!

  他們拚鬥著,這兩個人,彷佛都有用不完的氣力,一面酣鬥著,一面還不斷的發出殺喊的聲音,時辰在緊張和焦灼中耗過去,他們仍然打得難解難分,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衫和肌膚,不斷黏上飛沙,使兩個人的發上、臉額上、身體上,都黏泥帶沙,變成了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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