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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你在艋舺,該知道大刀朱五這個人罷?」阿榮伯把大燧找來問說:「聽講從瓦窯那邊,越山追人的,就是這個朱五呢!」

  「我知道。」大燧點頭說:「我在艋舺,常常看見他,扛著大刀,神氣活現的在街上走,他是艋舺碼頭的一霸,一柄大刀,有六、七十斤重,沒人能敵得過他。」

  「我早就說過,世上若沒有這些兇橫的人,在雙方的人群裡挑動,械鬥並不容易打起來的。」阿榮伯說:「我們外莊,只能聚得起廿多個人,平時防宵小,還可以應付,若說跟大刀朱對陣,那是不行的,看樣子,我們只能離開莊子,帶著老小,避到東邊的山裡去了。」

  「阿公,你先不必急,朱五他們離這裡還隔著幾座山,我們只要準備著,等他逼近了再講。」大燧安慰老人說:「也許他們追不著人,會退回去的。」

  外莊的人,緊張忙碌的準備著,朱五還沒有來,但瓦窯一帶,被追逐的泉籍逃難人,卻一批又一批的跑到外莊來了。他們餘悸猶存的形容大刀朱五和郭阿嬌,好像兩匹瘋獸,到哪裡燒哪裡,走一處殺一處,他們都會武術,一般人根本敵不過他們。

  「不過,他們如今被西盛之虎的那支單刀隊,從斜裡橫過來擋住了。可惜的是西盛之虎不在隊裡,還不知能不能把他們擋住呢?」

  「聽講那使雙刀的女人,是艋舺蓮花幫首蠻牛柱仔的老婆,她丈夫,早些時火毀祖師廟,被西盛之虎捉住,交給我們的頭領陳隆,陳隆把他澆上桐油,燒了祭神了,他們是替死去的蠻牛柱仔報仇來了!」

  另一個困惑的說:「他們報仇,不去找陳隆,反而到東邊來找我們,我們實在弄不清這是什麼道理?!」

  「這位陳隆陳大爺,也是入了魔啦!」阿榮伯聽了這話,雙手合十,口宣佛號說:「阿彌陀佛!祖師爺若真有靈,會喜歡用人當做燭,活活燒死了祭祂嗎?起了械鬥,雙方殺來殺去,其實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正如阿榮伯所說的那樣,根本沒有道理可講。逃到外莊的難民,愈聚愈多了,其中有不少是被刀砍殺,被長矛刺戳成傷的,用破布草草包紮著,布面染著殷紅,他們驚恐的帶來消息,說是大刀朱五,夥同一個頭纏黑帕的女賊,一路追殺泉籍民眾,離這莊堡,只相隔兩座山頭了!

  這消息,使外莊的百姓混亂起來,拎著收拾好的包袱,就打算棄家去躲避了。但阿榮伯鳴鑼把他們聚合起來,很激動的說:

  「我們外莊的丁勇不多,當然打不贏對方,但我們也不能這樣畏惡,把田地房產一起扔開!你們在這裡等著,我要去跟那個姓朱的說道理去,我情願被他砍掉了頭,也不能讓這裡的人受委屈!」

  「不成呀,阿榮伯,」另一個老頭兒說:「亂子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們燒了我們的房屋,但總毀不了我們的田地,我們躲一躲,讓一讓,也不算什麼,只要大家能夠平安,也就很好了!」

  「朱五那個傢伙,殺人殺紅了眼,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再田說:「阿榮伯,你不要再固執了,你去,只是白白的去送命!」

  再田、大燧夫妻倆和阿塗他們,拼命的勸慰阿榮伯,要他不必去找大刀朱五,大燧說:

  「這裡逃難來的人,也有年輕力壯的,我們的人合上他們的人,也能擋他們一陣,要退避,讓婦孺老弱先退避好了,我們斷後。這樣,外莊的損失,就不會太慘了。」

  一向不願意捲進械鬥漩渦的大燧,為保全這個泉籍人聚居的莊子,居然和再田兩人分別領頭,拉聚起許多人來,防守莊堡了。外莊接近山野地,在土牛紅線之外很遠,(土牛、紅線,用以分墾界和番界。)平素為防番人突襲,四周都掘有深壕,堆有圩牆,牆前密種刺竹,如果據險扼守,對方再強悍,一時也不容易攻得開。

  不過,當大燧他們正預先佈置,防守這座莊堡時,天氣卻幫了他們極大的忙,忽然落起暴雨來了。這場暴雨的雨勢極大,使平地成河,兩山間的峽谷裡,更是急流滾滾,構成了天然的障礙,使大刀朱五無法涉渡。不久,有人傳來消息,說對方業已退回瓦窯去了。

  接著那場暴雨之後,天氣轉劣,霪雨連綿,多日不絕,外莊附近一帶地方,雖然免除了一場劫難,但以整個艋舺地區來說,械鬥從沒有真正停止過,這一連串的殺伐,使一般漳籍和泉籍居民,形同冰炭,械鬥也改變了兩籍人的居住形態,往常的散居戶,多半遷移了,他們紛紛遷往同鄉聚居之處,亂起時好有個照應;而漳人和泉人交界的地方,也多形成無人的曠野,變為濺血決鬥的地方。

  地域性相爭所產生的積怨,非但使他們停止了互相來往,斷絕了婚媾,也使他們互相怨訾,動不動就行拚殺,這些大大小小的衝突,大械鬥之後的餘波,一直波蕩到蛤仔難一帶的深山裡去。

  這一回械鬥,雙方沒有分出勝敗來,也可以說是兩敗俱傷,漳州人火毀了對方的祖師廟,說他們應該是得勝的一方;而泉州人把毀廟的柱仔捉住,當眾燒死,祭廟謝神,說是祖師爺顯了威靈。他們四處籌集款項,要重建神廟,認為他們才是勝方。

  但這自誇得勝的兩方,都已無力打下去了,雙方死傷是那樣的慘重,河裡漂著腐屍,山野堆著白骨,年輕力壯的墾民,有的已葬身溝壑,有的傷重成殘,人在郊野上行走,到處可看到新墳新土,用泥塊壓著褪了色的紙箔,這就是雙方唯一得到的戰果。

  ***

  天地會的首領陳山,終於摸到三角湧的外莊來,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大燧。在這裡,大燧有一棟新蓋的土牆茅屋,開設了一個小小的鐵鋪子,所不同的是:鐵鋪裡多了一個年輕的女主人美鶯。

  大燧真沒想到,陳山會突然找到這裡來,他見著對方時,驚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過後,他把陳山拉到屋裡,要美鶯殺雞沽酒,來接待這位稀來的遠客,他問陳山說:

  「陳山兄,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是金寶山金大爺告訴我的。」陳山說:「沒想到,你竟在這裡安家落戶了。」

  大燧把別後的情形,說了一個梗概。

  陳山說:「至於你和你兄弟失散的事,金寶山大爺也跟我說起過,我想,只要他不出什麼意外,日後,你們總有見面的日子。我這一回到北部來,原打算說和漳泉兩方,回應南部的林恭、李石起事,請出竹塹的進士公,發散了勸和的單子,結果也沒有和得成,轉眼之間,南部義師兵敗了,我苦心籌謀,又成了泡影啦!」

  大燧聽著,一臉憂悒沉重的神色,彷佛在他年輕的心裡,籠著一層撥不開的雲霧。他想過:人生不過幾十年光景,一代一代的人,轉眼就過去了,活著的時候,又想這,又想那,滿心都是背不完的東西,有些人把仇恨硬背在肩膀上,造成一片流血的混亂,而且欲罷不能,這算是什麼呢?假如分類械鬥不能停止,還談什麼豎旗舉事,反滿抗清,爭取漢族的自由?

  他在憂悒中問起他一向記罣著的王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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