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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鄭用錫默默的聽著,他對於樹旗舉事的事,並不像陳山那樣樂觀,他對於像朱一貴、林塽文那一類的起事,認為只是遊民與暴民的烏合,除了挑動兵災,牽累百姓外,很難長期立得住腳,他說:

  「接理說,讀書人該出來擔擔子,但大家都獨善其身,把很多機會都延誤了。這次林恭和李石舉事,一樣是無謀妄動,不用多久,就會覆沒,唉!這只能說是運數罷了!至於漳泉械鬥,冤冤相報,迴圈不已,人數加上天數,想止兵言和,也並不容易,不過,我願意盡力試行勸解,使他們能對南路起事,有些幫助。這只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事情能不能辦得很順利,那就難講了!」

  「只要鄭老爺答應講和,我業已萬分感謝了!」陳山說:「我也知道,會黨裡面,大多是有勇無謀的草民百姓,眼光不夠遠,氣度欠寬宏,起事失敗了,不要緊,恕我斗膽直言——那總要比獨善其身,要好一點罷?只要抗滿興漢沒有錯,日後總會有人出來灑血拋頭的。」

  陳山告辭後,鄭進士公果然擔當起調解械鬥糾紛的擔子來了。

  他發柬邀約艋舺漳泉兩方的仕紳,分別深談,又著了一篇勸和論,要書坊刻印了萬份,廣為散發,籲請雙方止戈息爭。這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已經算是盡了很大的力。影響不能說是沒有,但並不能阻止雙方好鬥者的喧囂,他們主張:要和,對方必須道歉、謝罪,負責巨額的賠償。條件越提越多,弄得根本無法和解,最後仍然決定繼續打下去。

  以最具影力的巨紳出面調停,最後仍無法止鬥,陳山對淡北地區起兵回應南路的希望幻沒了。在那個月裡,天起異象,晴空出現主兵凶的旱虹,大屯山發出嗡嗡的山鳴,共曆三天三夜之久。

  不到半個月的工夫,由府城北上的船隻帶來消息,說是:南路海防同知鄭元傑,業已舉兵收復鳳山城,林恭敗退東港,轉退水底寮山區。這之後,消息越傳越壞,說是林恭被執,解群戮殺,總兵恒裕統軍北上,解嘉義之圍,追捕党眾,李石以下數百人都被殺害了。於是一場臺地民眾回應太平軍的起事,就這樣悲慘的結束了。

  八月裡,大熱的天氣,艋舺一帶的居民,並沒有為南路起事失敗有過什麼樣的關心,因械鬥而生的火種沒曾熄滅,又從他們心裡燃旺起來。泉籍的人在艋舺作道場,接著,淡北便起了一場極大的暴風雨,引起海水倒灌,把芝蘭一堡山腳,裾野邊緣的漳籍居民若干戶都漂沒了。作道場和暴風雨,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但被一些好事的人輾轉哄傳,硬指這場風雨是泉籍人求來害人的,於是,漳籍的人群又鳴鑼糾聚起來,向泉籍人聚居的地方攻撲焚掠,見人殺人,遇物毀物。這一回,泉籍人士得到三邑人的説明和部分粵籍人的同情,也結起大隊,處處抵抗,同時向漳籍人的居地反撲。這一回,械鬥的地區更為擴大了,火焰毀掉了新莊的縣署、海山堡潭底公館、大加蚋堡的八裡新莊;由柱仔率領的一股人,為了報復前一次偷背神像,被人發現追逐,差一點投塘溺斃的仇,乘機進逼艋舺,縱火把祖師廟焚燒了。

  械鬥,在混亂中延續下去,雞籠、三貂、桃仔園、楊梅各地,漳泉雙方也都擄人紮厝,白刃相加。由於各衙屬都無法管事,地方保甲,也都捲進了械鬥的漩渦,平時防匪防盜的鄉丁屯勇,一變而為械鬥的主力,一時槍銃齊出,硝彈橫飛,單是遭戰火焚毀的村堡,就有十多座,雙方的死傷慘重,那更不必說了。

  在漳州人這方面,鄭勇所率的芝蘭一堡這股人,收容了大刀朱五和蠻牛柱仔兩名驍將,因此,使他在漳籍各首領中,地位升高,逐漸有取代莊總董之勢;而泉州人摸清對方的底細,陳隆所率的精銳,專找鄭勇拼殺。在陳隆的陣裡,聞名的西盛之虎出現了,他帶著三百多刀手組成的單刀隊,各各勇猛如虎,陳隆吩咐他們不論如何,一定要設法活捉火焚祖師廟的蠻牛柱仔,押回來,在祖師廟活剮謝罪,他說:

  「清水祖師分香來台,多年香火不絕,我們怎能眼看這座古廟,在我們手上被對方毀掉?!……祖師有靈,該顯出神通來,讓我們把那毀廟的元兇柱仔活活捉到,剮了祭神,要不然,我們心裡不會安穩的。」

  「陳大爺,」西盛之虎說:「除了活捉柱仔,我還想到:他們能毀我們的廟,我們一樣能毀他們的廟,讓雙方的神也鬥鬥法,倒看哪邊的神強?」

  「對!」有人附和說:「這樣,也能消減對方的氣焰,還他一個公道。」

  陳隆本人,原是篤信祖師的人,神廟被毀,在他認為比他本身遭禍更為要緊,在極度氣憤之中,乃採納了西勝之虎的主張,下令手下,儘量報復,凡是漳人建立的廟宇,得著機會就縱火把它焚燒掉。同時,他關照西盛之虎,儘快的把柱仔活捉回來。

  西盛之虎想要在各股人的混戰中找到柱仔並不容易,同樣的,鄭勇把他信賴的一張王牌——巨人朱五,緊緊握在手上,準備隨時打出去應付西盛之虎,這樣的互相追逐,經過幾次械鬥,他們都沒能碰上頭。

  很顯然的,柱仔本人在火焚祖師廟,為漳人立了大功之後,他便明白泉州人一定恨他入骨,一旦捉住他,非活活剮殺他不可。祖師雖然是對方膜拜的神,但他侮瀆神明之後,禁不住心虛情怯,他老婆雙刀郭阿嬌是個很聰明的女人,便替他拿主意,叫他不要再像平常一樣,橫衝直撞的打頭陣,她說:

  「柱仔,你可千萬要當心,不要自恃勇力,以為對方沒有人擋得住你,一旦遇著西盛之虎,你就危險了!」

  「你放心!」柱仔安慰阿嬌說:「那個矮冬瓜,比起我們這邊的巨人朱五又如何?這幾年,光聽著有人在傳講他,其實,他根本沒有露過面——他要真有本事,早就該露面了。」

  「話不是這樣講,柱仔。」郭阿嬌說:「俗說:人會失足,馬會失蹄。你聽我的話,自己當心些,你得差人出去打聽,看西盛之虎帶領的那股單刀隊在哪裡,你就設法避開他。」

  柱子倒有自知之明,曉得他不及他妻子阿嬌聰明,所以,上一回才叫人把神像緊捆在自己背上,中途被人發覺追趕,連換手都沒辦法,若不是急中生智,用刀挑斷繩索,投塘泅泳逃生,這條性命,早已丟在泉州人的手上了;他沒有道理再不聽阿嬌的話了。

  械鬥的情形,雖然激烈而混亂,但差人出去打聽對方的消息,還是很容易,西盛之虎所屬的那股單刀隊,正在攻撲中寮和瓦窯(今中和市)一線,所以,柱仔便潛回他的老窩——艋舺蓮花街一帶來了。

  上一回,陳隆率人佔據艋舺時,曾經搜捕蓮花街口柱仔這幫人,殺了他不少的黨羽和親族,把郭兆堂和柱仔的家全都搗毀了。這一回,柱仔夫妻倆帶人回來,一心要報復,郭阿嬌又出主意說:

  「我們不妨另想法子,不必成群結黨的去攻打八裡新莊(今萬華火車站附近)和西盛,我們要在這裡設埋伏,誘殺對方的頭目。」

  「你有什麼樣的法子呢?」柱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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